楔子 九儿(1/2)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条河。
它是渭州的中心河,涓流迤汇,清澈曲折,自西北向东南贯穿了全城。沿岸墙瓦错落,百姓缘水而居。
渭州西北角有一座浣衣坊,每天晨光蒙蒙亮,浣衣女们便提了木桶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河边劳作。她们中不少已经做了娘,膝下都是闺女,只有芸娘家一个男娃娃,生得眉清目秀,喜欢拿着小棒槌,效仿她们的样子敲敲打打。
他今年刚满八岁,还没取大名,仍用着襁褓中带来的乳名,唤作九儿。
就像这条河。
这条河也没有名字,人们图个省事,干脆管它叫“那条河”,总之独此一条,谁也不会弄错,九儿却在私底下给它取了一个美名。
月河。
月中有姮娥,璇宫当夜织。
银针落流矢,云袖作星河。
娘亲总爱给他讲“姮娥奔月”的故事,九儿自从给月河取了名字,便觉得它就是云素织成的九天星河了,从仙境落入凡尘,偏巧淌过他居住的地方,要将他带往安乐无忧的天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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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男孩子总是招人待见的。
九儿肤白眼乌,灵气盈溢,浣衣女们瞧着欢喜,个个都想把闺女许给他结娃娃亲。九儿也落落大方,与坊间的小丫头们玩在一块儿,时常兜了一头一脸的花瓣回来,逗得芸娘忍俊不禁。
对九儿母子来说,这样平凡的幸福也是极为罕见的,因为自打九儿记事起,他们就一直过着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
父亲不知在何方,两朵浮萍,相依为命。
分明清白良善,连偷人一绢一粟的小恶也不曾做过,却没法活在阳光之下,必须时刻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以防被不知哪儿窜出的爪牙给逮了去。
在浣衣坊住的这小半年,已是他们难得的安宁时光。
平日里,芸娘会替人家做些缝、补、裁、改的活儿换取衣食钱,九儿就在一旁认真地看,偶尔打打下手。起初只会一些简单的,比如递针线、叠衣物,看得久了,便学会了缝褂子、修毛边之类的女红。若是时间宽裕,还能绣上几块帕子,赚几枚铜板。
“咱们九儿啊,比坊里的小丫头们还懂事。”
芸娘夸他。
尽管浣衣坊瓦舍破陋,薄墙透风,可比起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总是安稳多了。
九儿有时也会好奇娘亲在躲避什么,每每问起,芸娘都闭口不谈,只是搂着他,说再等等,等钱袋子里攒够了车马费,他们就离开渭州,去一个永远不会被抓捕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九儿长到十七八,再为他娶一房媳妇儿。
娘亲不太爱笑,只有谈到这些的时候才会泛起淡淡的笑容。九儿想象着未来自由的生活,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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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们几时走呀?也坐这么好看的船吗?”
一条油面乌篷船从河道远处驶来,划开了一串水纹。船夫一撑杆,船头便笨拙地打了个弯儿,钻过狭窄的桥洞,消失不见了。
九儿坐在岸边,伸长脖子,望向空无一物的河道口。
芸娘揉了揉他的头发,比划道:“这是运粮的小船,天天在城里兜圈子,就跟厨子的转磨一样,走不远的。我们要去的是城外的大江,那儿有一种大船,三层高,还涂着彩漆,可好看了。咱们九儿上了船,晃晃悠悠几日,再下来,就到了栾京了。”
“栾京?”
“对,就是咱们栾北的京城。”
京城?
那是什么地方,和渭州不一样吗?
九儿想追问,又怕知道了答案,到时候亲眼瞧见就不新奇了,只得努力忍住。
他在渭州有太多不能做的事,比如像别的孩子那样,去熙熙攘攘的闹市上逛一圈,买一根冰糖葫芦,吮着甜蜜的糖衣,围观戏台上威风凛凛的武打。
想必到了京城,他就能拥有这些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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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命运总是冷酷无情的。
三天后,一场变故突如其来,连根斩断了九儿仅存的幸福,也一并改了他的命。
那时正值宵禁前刻,芸娘为九儿洗过澡,端着一盆脏衣服出了门。经过隔壁时,她碰巧听见了一阵交谈声。
“……等逮了九儿,领了钱,我便去红缃居买一盒海棠生花的胭脂,把梅凤那贱妇比下去!”
尖刻高昂,是盼巧。
“你可看真切了?万一验过不是,害他们白跑一趟,我们少不了要挨一顿打。若伤了手,今后可就动不了针了。”
唯唯诺诺,是芝云。
盼巧当即来了气,哼道:“你怕什么?你不敢做,我一人担着就是了,不过等得了银子,我也要一人独占,半文都不给你!”
芝云一听慌了,满口示好,姐姐妹妹叫个不停。
盼巧这才道:“怎么会看不真切?今早浣衣,芸娘的袖子挽得高了些,臂上分明刺着一朵并蒂莲。她藏得虽快,却敌不过我眼力好,那莲花,跟咱们坊主养的莲奴颈子上一模一样。你说,这种下贱东西,还会有人故意往身上刺不成?”
一番话,好似一道惊雷炸开在天边。轰鸣大作,骇人胆魄。
芸娘脸上没了血色。
又听盼巧轻笑:“芝云,你我姐妹一场,我才舍得将这宝贝秘密说与你听,若换了别人,哪儿还顾得上姐妹情谊?”
芝云道:“九儿这般漂亮,做个莲奴也是可惜了。”
盼巧不以为然,讥讽道:“可惜什么?天生命贱罢了。亏得几家都想把丫头许给他,要真娶成了,那才是造了大孽,没准他媳妇儿还没怀上,他先给怀上了,倒不如趁早卖掉,也好给咱们换点银子花。”
顿了顿,盼巧又洋洋得意道:“等一会儿坊门上了锁,九儿插翅难逃,莲池的人正好来个瓮中捉鳖。我再讨他一两赏钱,加上之前攒的,嫁妆便也够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城北的张老爷想纳第四房妾,盯了我可有半年多了……”
后头的话便听不太清了。
芸娘站在屋外,端着木盆,只觉得凉意钻心透骨,身后仿佛有阴风一阵阵掠过,吹得人脊背僵寒。
不。
不可以。
她苦心孤诣躲了八年,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不就是为了让九儿挣脱宿命吗?被当作玩物、当作器皿,饱经磨难而后血崩于床,这个循环了千百年的噩梦,根本不该施加在年幼的九儿身上!
芸娘抬头看了看天空,暮色渐暗,屋顶的日轮只余小半,宵禁眼看就要开始了。若是被锁在了浣衣坊里,往后的日子……
她不敢想象。
车马钱快攒够了,曙光近在眼前,她怎么甘心在这时候溃败?
就算死,也不能让莲池的人得到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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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跟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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