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耳顺之年的刘家浜还像年轻时一样,习惯早起。这一天早在宝华还在睡梦里时,他已给水牛喂了豆饼草料饮了温盐水,随后安静地倚靠在牛栏上吸烟,等候着宝华起床。宝华不是自个醒的,是被早起上茅厕的廉淑琴给叫醒的,她可眼见不得他睡懒觉。她丈夫那么早起床忙活,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在睡懒觉,这在她看来实在是难以容忍。尽管她的儿子儿媳们也在睡懒觉,然而她绝不认为宝华能同刘家的孩子们相提并论。
宝华起床后见廉淑琴又回去睡回笼觉了,瞪了堂屋门几眼,生气但是并不吭声。他顺手带上厢房门,出院子和刘家浜打招呼,接着便拿起铁锹朝放在猪圈前边的板车上铲粪。装满了一车粪,瞧着刘家浜将牛拉出来头前走,他便将犁头和耙子放车上,瑟缩着身子伸着脖子吃力地拉着板车跟在牛屁股后边走。刘家浜心疼大腹便便的老水牛,板车并没有用牛来拉,一车湿漉漉的粪肥外加梨头耙子,整车重量都是宝华一个人负担着。走了一段路后,他身体开始发热,不再像先前那么冷了,略略直起了腰。他故意离着牛屁股有一段距离,害怕万一牛撒尿拉屎会喷到他的脸上。刚到刘家时,就叫这头水牛冷不丁溅过一脸的稀屎,再跟在牛屁股后面做事,他学精了懂得躲避了。
到了地头,刘家浜将牛丢一边吃草,随后从怀里摸出卷烟来吸,在吸烟的空挡顺便解开裤子小便。那尿柱冲击土壤的哗啦声很响,响的盖过了牛的呼气声。宝华不敢朝那边瞧,低着头卸下犁头和耙子,为了掩饰尴尬,他坐在车辕上将鞋子脱了,清理行走过程中弄进去的泥土渣子。
好半响,刘家浜突然开了口,说:“你把板车拉到那一头,从那头右边开始撒粪,我将笼头套上就可以耕了。”
宝华脆声地应着:“嗯,好嘞!”
宝华起身穿上鞋去拉板车,可这会板车竟像生了根长在地里似的,车轱辘纹丝不动。就在他吃力伸着脑袋向前迈步子时,车子猛然间松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车子向前推出去好远,他几乎是扶着车辕跟着那股顺带的力量向前跑的。他这会开始佩服这个老头了,刚来那一会的不恭敬这会都在冷汗的淹没里找不见踪影了。刚来那一会,有一天刘家浜让他到地里拉割好的稻子,那一天他满心抵触,觉得好歹也是个远道而来的亲戚,怎么能说让干活就一点面子都不给呢?况且,干活吧,谁不会干呢?不就是拉一车稻子么,有必要一遍遍地示范煞车绳的系法么?还当着他三个儿媳妇的面,仿佛在说:“这么大个人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感情你过去都是吃干饭的?”
宝华恨父亲死得早,要是父亲还活着,他想他指定不会受这份罪。说到对刘家浜的敬佩是一回事,除去敬佩他觉得刘家夫妇俩并非是什么好人。他对姨夫和姨妈的坏印象都来自于他的母亲廉淑红。他常听他母亲说,姨妈廉淑琴在家做姑娘时就满肚子癔怪,她可以折腾的全家人不得安宁。到了嫁人的年纪时,她偏绷着神经不嫁,一晃就是很多年。有一年正月里她独自一人去几十里外的刘家湾看大戏,遇到了刘家浜。刘家浜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她却意外相中了,自此就留在刘家湾,直到接连小产三个死胎被婆家不断地往外撵,此时廉家庄娘家那边才得知她的下落。廉淑红每次回忆往事都咬牙切齿的,她骨子里讨厌这个小十多岁的妹妹,总觉得她应该像她脚底下夭折的几个兄弟姐妹一样,不应该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后来她们的母亲含恨离世,从此姐妹俩老死不相往来。宝华对母亲和姨妈间的恩怨心知肚明,可人生就是这么的奇妙,除了几十里外的刘家湾,他压根找不到第二个躲避处,似乎命中注定要走这么一遭。
看着宝华的拖沓,刘家浜不乐意了,突然冒出一句:“你想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宝华想事的时候,动作很不利落,眼看着怀了孕的水牛都比他走得快,眼看着水牛就要踩着他的脚后跟了,刘家浜似乎生气了。宝华愣了一下,一转身,水牛将呼出的热气都喷在了他的脸上。他赶紧停止了思绪加快了步伐,希望接下来的勤快表现可以赢得刘家浜的赞赏。他不希望连他也无情地站在廉淑琴那边,否则刘家湾算是彻底没法待了。
太阳升起来时,稻茬地的头一遍已经耕完了,只要耙一遍将麦种撒进去再细细地耙上两遍就完工了。太阳刚刚灿烂时,宝华和刘家浜已收工往回走。照旧,他拉着平板车跟在水牛后面,他仔细地观察着前边那个魁梧的老男人,太阳的金色光芒正好洒下来,将高大的老男人浸成了一个金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他父亲的模样。
他们都是身材魁梧而沉默的人,都对穿着都不太讲究,都喜欢穿着洗的发白的中山装。脚上的布鞋都是一个补丁套着一个补丁,像特意加厚的棉鞋。他们安静时,拉着牛不动,带眼一瞧,人和牛浑然一体就是尊泥塑。他和他父亲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他有点恍惚,以为是在梦中和他父亲一起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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