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城（终章）（2/2）
顾雍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好像永不会被时间改变，就连眼神也是如此。
他从未见过这么亮的一双眼睛。
耀眼的刺痛了顾雍。
“你没事吧。”
兴许是喝的那杯酒有些上头，顾雍的脸有些烧：“没事。”
黄胜笑他：“没事？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顾雍仓促回身：“你看错了。”
黄胜若有所思道：“哦，那就是我看错了吧。”
那一个动作后，有什么东西从黄胜的衣领里滑出来，他正要将其塞回去，被顾雍瞧见。
黄胜见他一直盯着：“这个是我在胡辛庄的时候，一个小孩送的，多亏了这个平安符，保佑我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难。”
顾雍低声道：“原来你一直都留着。”
黄胜：“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顾雍转过身去：“没什么，回去吧。”
·
“这个黄胜！仗着自己镇远将军的威名，竟然在圣上面前弹劾我！我出的这些点子有错吗？说到底还不是为圣上分忧！”
书房内，秦昭气的直跺脚。
顾雍大气不敢出，只默默低着头。
秦昭问一句，他答一句。
秦昭对他有知遇之恩，不可不报。
顾雍在宫中小心翼翼，却因为与秦昭来往甚密，而被划成了秦昭的党羽。
那日，秦昭前来找他，与他挑明要对付黄胜一事，顾雍拒绝，气的秦昭将他拒之门外数月。
后来秦昭再次对他打开大门，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如今黄家军势如破竹，收复秦歌疆土指日可待。
只是如今镇远将军在百姓间的威名太大，圣上对他已经诸多猜忌。此时西梁前来议和与安康帝时的情势不可同日而语，能用和平的手段换取两过太平再好不过。
真正打动顾雍的，是最后一句。
他处于乱世，长于乱世。
这些年看多了生离死别，妻离子散。
太平二字，是多么难得。
傍晚的时候京都下起了大雪，京都已经六年未曾下过雪。
晚膳后顾雍从秦昭府上走回家，足底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回忆起六岁之前在胡辛庄，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雪，他爹抱着他在雪里转圈，乐的他咯咯直笑，他娘手里抱着刚烧好的暖壶，喊他们快些回去暖手。
顾雍走回宅邸时，听见府内传来痛哭声。
他急跑回府中，看见他娘穿着成亲时的喜服，头上戴着他爹买给她的雕花簪子，吊死在了院子里。
顾雍跪在灵堂前接受着来往宾客的吊唁，秦昭亲自前来，对他安抚上几句。
夜深的时候，顾雍肚子坐在他娘吊死的树下，读阿娘给他留的信：
雍儿，原谅阿娘。看你如今功能名就，阿娘就能放心的去找你阿爹了。
阿娘与阿爹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平安顺遂，保佑秦歌早日结束战争，来生，愿太平盛世。
顾雍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大雪覆满了他的肩头。
永和帝连颁四道圣旨急召黄胜回京，黄胜在宫宴愤然离席。
顾雍拦下他的去路，他问黄胜打仗有什么好处？
黄胜话语连珠，更扬言他一日不死便要继续打仗，直打到西梁国都，一血安康帝之耻。
就是那一刻，顾雍感到了他与黄胜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晚他在宴会后拦下秦昭：“秦大人，我改变主意了。”
顾雍向秦昭献计，原本说好，只要拖住黄胜的行军，然后由永和帝秘密接待西梁来使签订议和条约，待一切尘埃落定，他黄胜也无话可说。
只是，秦昭从一开始便决定要除去黄胜这颗眼中钉。
议和条约签订当晚，永和帝设宴庆贺。
宴会之上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人人欢声笑语。
有一瞬，顾雍右眼一跳，心脏兀的被撕裂一般痛楚。
他站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提前离席，秦昭应允，继续去款待使臣。
顾雍走出宴会门槛时，看到一个身影从另一侧走到秦昭身边，他听见，那人在秦昭耳畔低声道：“回禀大人，黄胜已死，事情都办好了。”
闻言，心脏的撕裂感更甚，顾雍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宴会。
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身后有人喊道：“顾大人！小心台阶！”
他的足底下，是数十丈的长阶，只差一步，他就会从这里滚落。
他收住脚步，在台阶前默立。
红烧云布满了天际，像极了他七岁时坐在门槛上看到的那方天空。
兀的他的胸口蹿上一股腥甜，下一秒，在路过宫女的惊呼声中，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后身形一晃，从长阶上滚落。
·
上官无衣道：“黄将军，顾大人心怀愧疚，因你而死。你们的初衷都是好的，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顾雍颤抖着手指，从黄胜的脖子里勾出那个护身符：“你一直戴着它真真好 ”
双手垂落，红绳猛然铮段，平安符掉了下来。
黄胜猛地即将倒下的人抱进怀中，顾雍已然断气。
过了半晌，他将人平置在地面上，将那枚断了线的护身符塞进顾雍的手心，置放在他的心脏处。
他看着混乱的厮杀，扭曲的面孔，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黄胜拾起在地面遗落的大刀，尽情厮杀，复又爬上交叠的尸山上，对面着满城的鬼军唱起秦歌，只是这一次
，再也没有人回应他。
黄胜拭干泪水，大喊道：“黄家军听令！”
这一声号令，竟起了些作用。
荆清抬头仰望：“他是要做什么？”
黄胜仰天大笑三声：“秦歌王朝永世不朽！”
随即手腕一扭，割喉自尽，高大的身影从重重尸山上滚落。
上官无衣高声喊道：“黄将军，外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西梁占领京都，许多皇亲贵胄逃出平安逃出，其中永和帝的侄子宋骞在北都立后秦，集结多方兵马杀回了京都，从西梁人手中抢回了国土。黄将军！你放心去吧！”
闻言，黄胜怒睁的双眼悄然合上。
上官无衣素手一翻，弹奏起了《超度》。
当年四大仙门都未能超度的十万冤魂，竟在这一刻，伴随着呜咽之声随风化去。
怨气、憎恨、热爱……
一切的一切都被带走。
原本乌泱泱的不死之城，瞬间被清空。
所有置身在其中的人，都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闻瑾道：“一切还没结束！”
青霜与白凤没了障碍，向那琴音的方向飞去。
原本静默了片刻的琴音再度响起，声音之凌厉，像是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上官无衣与荆清的脑袋开始做疼。
离琴声愈发近时，他也感到了一阵吃力。
就在他们三人视线越发模糊，几乎不得招架之时，一柄长剑从另一段破风而来。
一个上官无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翩然而至，琴声戛然而止。
上官无衣惊喜道：“师父！”
一袭白衣的齐思音长身而立。
他的目光似有急色，但待上官无衣仔细看去时，齐思音面沉如水，放佛方才的担忧只是他的错觉。
“无衣，你没事吧。”
上官无衣走上前，齐思音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去查看他的脉息，他眉心微皱，上官无衣未曾发觉有异。
随后不死之城的城门轰然倒塌，乌压压的人头就往里冲。
黑的白的蓝的绿的，叫得上名字的仙门都来了人。
人人手中持着兵器，看上去十分忐忑。
有人喊道：“魔头呢！魔头在哪里！”
一身紫衣的御河即刻冲到了上官无衣身边，面露急色：“无上官兄，你没事吧。”
上官无衣：“多谢道蘅君关怀，无事。”
御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闻瑾在他们之间插了一脚，小跑着扑到了上官无衣身上，后者竟也伸手将人接住。
齐思音的眉心抽搐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转过了身。
“师兄，我好想你。”
御河：
上官无衣：
上官无衣将人从身上拽下来，他现在真是分不清闻瑾这一阵一阵的是抽的什么疯，有时候表现的极为稳重，有时候又孩子气的令人无可奈何。
上官无衣看不清楚，御河却看清了，闻瑾瑾瑾握着上官无衣的手，对他挑衅地抬了抬眉毛，像是在宣告主权。
那边，玄烨被阿青扶出绝世山庄，看到阿青平安无事的一刻，一抹异色从上官无衣的眼中一闪而过。
玄烨在人群中看到了棠月，随后跪倒在齐思音面前：“师父，徒儿不孝，徒儿与一名姑娘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想求师父同意。”
齐思音
沉默半晌：“那名姑娘是”
玄烨刚要说出口。
就听见棠月那侧传来呵斥之声，只见棠月跪在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身前：“你现在可是长本事了，偷偷跑出鬼也门也就罢了，还穿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这儿！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和你娘交代！”
随后在众人或是震惊或是探究的目光中，荆清一把拔下簪子，用袖帕擦干净了脸上的胭脂，复用他原本清亮的少年音道：“爹，我错了。”
原来这就是荆昱的儿子。
齐思音收回目光，继续听玄烨说话。
玄烨的面色由震惊转为复杂，最后脸色像是吃了屎一样的难看，他憋着张脸，瓮声道：“师父，我伤的太重，刚刚说的胡话。”
齐思音几乎要被这个二弟子气笑了，甩甩袖子听荆昱教训他儿子去了。
众人在城中四下搜索了一番，想要寻找殷灵子的下落。
教训完自家儿子，荆昱跟随齐思音的足迹向前走。
他远远便看见，齐思音独自立在城墙上——方才就是这里穿出了琴声。
荆昱问道：“你在看什么？”
齐思音大袖一挥，悄然隐去了地面上摆着的那把琴上的刻字。
荆昱走到他身边，看见那把琴时瞳孔剧缩：“真的是他？”
他俯下身，没在琴身上找到那几个令人胆寒的刻字。
齐思音道：“只是一把普通的琴罢了，兴许，是无衣练琴时落在这儿的。”
荆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或许吧。不过说实话，当时我还真以为这是七绝琴。”
七绝琴，是天上地下独一把、只为琴魔所操控的琴。
荆昱：“既然不是那再好不过，希望这次是我们多心了。你有没有想好要怎么和他们解释，你知道不死之城入口一事？”
齐思音冷淡开口：“不必解释。”
荆昱笑了一声：“有的时候吧，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不少，有的时候又觉得一点也没变。”
荆昱走了，城墙上复只剩齐思音一人。
他俯下身，手指一抹，琴身上赫然出现：七绝二字。
·
这群仙门的进城后，就像是打家劫舍似的，那些本来就没什么的店铺给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原本干净整洁的路面也满是杂七杂八的脚印。
见上官无衣等人平安无事，断定城中的危险指数不高，又到了传说中的地方，兴致高的不得了。
在这时候，他们还心心念念着门派荣誉，似乎谁能在这里搜出什么，谁在这里说话声音高一些，谁就能在年度仙门评选中加分似的。
这群人里，数百草门的涂世雄声音最洪亮。
一时之间，城里人声鼎沸，乌烟瘴气。
上官无衣与各派掌门和楚克客套完后，仍在思索那些困扰他的谜团。
忽的，他脚步一滞，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惊喊一声：“闻瑾。”
闻瑾急忙上前：“我在师兄。”
上官无衣见四周有人看向他，于是快步与闻瑾离开这个地方，待到无人之地时他才说出他的推测：“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琴魔的计谋。你还记不记得，魔祖手札里记载这座城并非因执念而生，虚无之境的炼狱中所困的也并非全是血海魔物。
“虚无之境、无妄之城、还有不死之城，这三条线索都指明一个人——琴魔。魔祖在天劫里看到了真魔百年后浴血重生，魔祖之所以建筑这座城就是为了困住琴魔。
“琴魔当年在万境之一覆灭，假使那时候的琴魔的确是在世间消失了，也就是某种程度的死亡，但是他的神识因为魔祖所设下的禁忌，而被困在了不死之城，导致他一直无法重返世间。
“那么这时候，绝顶聪明的琴魔会坐以待毙吗？”
闻瑾：“师兄，你是说——”
上官无衣继续道：“他先是篡改殷灵子的传送阵将我们引入不死之城，随后又利用黑影将我们引到山岩，找到石室，引导我们推算阿青、黄胜和顾雍之间的关系。又利用叶愠辞带走了黄胜，将所有的线索都明确指向黄胜，破解不死之城的谜团。之前我们都以为这一切都是琴魔在从中作梗，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后来我反复思量许久，终于明白过来，因为琴魔并非一切的操纵者，他与我们一样，都是不死之城的囚徒。所以，他要帮助我们，引导我们，只是光是破解谜题是不够的。所以他故意留下线索给楚克与剑无极，就是在等待外界对我们的救援，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利用这个突破口逃出不死之城。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想不明白。他复活叶愠辞究竟何意？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当年为了剿灭万境归一牺牲了多少人吗？还有那十三个纸人——叶愠辞说除了他自己，当时活下来的还有十七个人，那么我们已知的从卧底万境归一活着回来的有师父、天爵门孟舟、玄心门殷灵子，那么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是谁？”
上官无衣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很多细节，是被他遗漏的。
琴魔的心思深不可测，不可能绕这么大一个弯只为了耍他们玩，这其中，一定还有内情。
虚空之中，上官无衣恍然听见一个琴声，他叹息一句：“晚了，他肯定已经回来了。”
齐思音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向下俯瞰，褪色的旌旗在他身侧翻飞，他的目光幽深遥远，与暗淡的天色浑然一体。
身后兀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像是出了一件什么大事。
上官无衣与闻瑾快步赶回去，现场乱糟糟的一片，有人在里头喊道：“前前面的的山洞里发 发现了个人。”
一定是殷灵子！
众人心中警铃大作，全副武装，一个几十年间戕害了无数人性命练功的魔头令他们心惊肉跳、屏气凝神，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中了暗算。
下一秒，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从洞口走出，那人身穿玄青色长袍，身后背着把剑。
在看见那人面容时，上官无衣怔住——他与上官无衣有七分相似。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天爵门孟舟道长从人群中窜到那人跟前，瞬间热泪盈眶，涕泗横流：“是你——是你——”
人群中，有人眼尖地认出了那人身后背的那把剑剑鞘上的见闻：“青天白日剑！是——是六爻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