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大概胭脂名妓、当垆胡姬和高门贵女都各有风采，难以立刻判断高下，人群闹着闹着也渐渐觉得无聊，将目光重新凝聚在厅堂正中的长案上。布衣青年感觉到自己脸皮抖了抖，看样子是努力再度把火气忍了回去，象征性轻轻一拍桌，硬着头皮继续讲：“我听闻那琴声依旧没有停歇，可女郎的声音却万分清晰地传来，没有被雨声和琴声遮掩丝毫，她一边哽咽着，一边对青衣公子说……”

说书人短暂地停顿后，尽量模仿着女子说话的神态，把嗓音捏得细细的：“是啊,我在此地徘徊许久,早已忘却回家的路。这位好心的公子，可愿意送我一程呢？”

“我站在帘外，已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担心就连最微弱的气息流动，也会打扰那一对璧人的深情对望。但所谓叹人生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强劲的风在夜空中盘旋，吹动说书人单薄的麻布衣衫，也带来隐隐约约的危险气息。利刃的锋芒像电光般急行，划破他的脸颊后，又以不容阻挡之势向青衣公子袭去，随即被他手中抛出的长练层层缠绕，消解掉攻势。

“还好这次我没有迟来一步。”片刻寂静之后，风来的方向，一个不速之客低低开了口。穿着一身绯色团花纹的锦袍，那突袭者视线里的冷冽在空中蔓延：“明明是我先来的啊。是我在水边救下了昏迷不醒的她，带回宅邸悉心照料。是我日日与她朝夕相对，暗生情愫后费尽心机寻来前朝名琴相赠。就连最先恢复记忆的人也是我。可为何她凝魂重现，一直执着等待的人，却是你呢？”

“——我的好友”。

绯衣男子平静的眼眸中射出一点精光，挽着漂亮的剑花走入幻境，明明是如同河洛春水边赏花悦景一样的步伐，却无端让人心生惧意：“而现在，你们又要再一次地背弃我吗？”遭受背叛的愤怒扭曲了还算俊秀的面容，他再次将剑锋斜挑着指向前方，就连仙女摇摇欲坠的身姿和被泪水濡湿的面颊，也并不能让逐步逼近的步伐有丝毫迟缓。

“我还来不及有所闪避，一青一绯再次缠斗在一起。”说书人的讲述越发精彩，听众也渐渐被这悲恋故事的浪漫氛围所感染，正堂安静极了，因此那不合时宜的戏谑嗓音再度响起时，便显得尤其刺耳。

“从小娘亲便教导我，千万不可以做满口谎言的无礼之辈啊——”

拖长的尾音在华灯初上的定鼎门大街猝然落地，娄思夜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好友：“该心虚的是那个编故事骗人的混小子吧，你把我拉出来干什么？”拍了拍对面这头炸毛狮子的肩膀，萧朗突然有点犯愁：“我担心的是经此一役，你羽林卫翊府左郎将娄小将军一战成名，连带着被无辜拉下马的我，今后洛阳大小凡百酒楼，都要将我们列为拒绝接待对象了啊。”

“如此，我以后还可以陪你去哪里声色犬马，哦不，与民同乐呢？”

沿街亮起的烛火洒在宽阔的街道上，繁星一般摇曳生辉，酒楼食肆里争先飘出阵阵香气，市井人情的喧嚣和好友无奈又关切的目光终于缓和了娄思夜的这股怒火：“阿朗我跟你说啊，这些读书人的笔可真是不能小看！黑的说成白的，蓝的说成绿的，听到一段琴声就能编出个缠绵悱恻的人仙三角旷世恋，还言之凿凿说什么这是我亲眼所见。”

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刚授了弘文馆直学士的好友俨然也一个不小心，被罗列入控诉范围之中，武将少年懒洋洋地接过酒楼伙计递来的马缰：“我都差点被他感动了诶，内心居然生出几分痛楚，就好像被甩了的人真是我一样”。

“阿朗啊，你帮我瞧瞧头顶，我总觉得长出了盈盈一片草原，绿得赏心悦目。更不能原谅的是，他居然说我长得还算俊秀……他不知道在洛阳淑女圈里，十二卫的官僚子弟人气榜单，我是长年金榜前三的那一个吗？”

“金榜这个词其实不是这么用的啊……还有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听到琴声、雨声、青衣公子什么的就开始跳脚？”萧朗苦笑着和娄思夜并肩驱马前行，把董家酒楼里说书人一肚子的腹诽与叫骂抛在身后。

“再说了，不过是寻常百姓谋生的伎俩，就算不小心伤到了你的自尊也并非恶意，你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难堪？”

娄思夜淡淡地笑了，再次开口时，声调里漫过一丝与二月春风不符的漠然，“这世上有什么谎言，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

那笑，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过故事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在娄思夜眼中，说书人眼中，还有白衣仙女和青衣公子眼中，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在后世文人写就的长卷里，洛阳总是碎金嵌玉地笼罩着一层仙气，伊阙外有绵延如画的青山和袅娜的禅音，铜驼陌上暮雨苍茫，沾湿千年古刹的门扉和朱门贵人的衣角，东城栖居着御绣和官窑的巧思。而星星般分布其间的，是神诡莫测的传奇、曲折香艳的爱恋，还有将相王侯的煊赫，他们的故事总会开始于洛阳某一条隐秘的街道，又在某一个蝉鸣倦怠的午后终结。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是二月的暗香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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