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1/2)
为王
频繁的暗杀事件揭示了嫪毐对于秦王亲政这件事的巨大恐惧。
卫尉和嫪毐的相互勾结让嬴政对于驻守在宫殿内保卫他的禁卫军毫无信任感,就连伺候他的宫女,也随时有可能向他下手。
每一次进食都是一场生死战斗。
整个咸阳宫内殿,盖聂是他唯一的防线。
嬴政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是他不愿回忆的不堪童年。
嬴子楚丢下他与赵姬这对孤儿寡母独自逃回秦国。彼时秦赵交战多年,秦杀赵人无数,说是立下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赵国愤怒于嬴子楚偷渡回秦,想要杀死还留在邯郸的赵姬与赵政母子。无奈之下,赵姬只能带着他四处东躲西藏,以避杀劫。在那时,赵姬是幼小的赵政唯一的依靠。
患难真情,嬴政对赵姬不是没有感情,甚至超过给予他尊贵身份的父亲。
但他的母亲,最后还是辜负他了。
性淫并非不可接受。然而宠幸嫪毐,以至于让嫪毐成为他前半生最大的政治敌人,危及性命。这是赵姬不可原谅的罪。
是夜,嬴政坐在寝宫的床榻上,端详着正为殿内灯盏添上灯油的盖聂。少年人的身姿,在屏风上倒映出一抹好看的影子。
“王上,亥时了,明日还有早朝,该歇了。”
盖聂端着一盏金莲灯,从屏风后面走出,柔韧的腰肢上佩着他初为秦王剑术教师时受赏的名剑——青霜。莲灯橘色光芒为盖聂清冷的脸陇上一层暖意。
嬴政未说什么,只是掀开锦被躺上去。
重重帐幔垂下,嬴政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盖聂会在殿内守夜。即便在睡梦中,功力深厚的高手仍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刺客的杀意。盖聂已经为他挡下五拨杀手,三次他醒来了,两次他没有惊醒。
当他允许盖聂佩剑进入他的寝宫,当他在盖聂的注视下沉睡过去时,他已经给了盖聂无数次杀死他的机会。
嬴政心想,他这一生或许再不会给予第二个人这样纯粹而浓烈的信任。
嬴政也知道,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会无休止继续下去。嫪毐必定会寻找一个机会做最后的殊死一搏。而这个机会,只会是及冠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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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长信侯府,嫪毐彻夜难眠。
在五年前,嫪毐不过是吕不韦府中一名地位低微的舍人。吕不韦看中嫪毐器大活好,天赋异禀,施展各种手段将嫪毐送给太后,以摆脱自己和太后暗中通奸的罪责。
只不过,无论是嫪毐本人,亦或是吕不韦都没有想到,假冒太监入宫的男宠今后竟会位极人臣,坐拥无边权势。
在最初,或许嫪毐并无意,也不敢奢望封侯拜相,能够因为伺候太后而得到金银钱财是他最大的动力。但太后对他的无限宠爱,言听计从,甚至让他逐渐参与到政事决断上的做法让嫪毐萌生起一个荒谬而膨胀的想法。
依仗着太后的权利,他已经拥有了爵位,大片富庶封地,成百上千的家仆、门客以及拥戴他的高官显贵。
在做安国相邦之前,吕不韦亦不过是一个倒卖商人。而他嫪毐,凭什么不能和吕不韦一样,成为掌控朝堂的权臣,甚至超过吕不韦,成为大秦真正的主人。
这个梦,嫪毐做了很长时间。随着权势的急剧增大和儿子的降生,他也越发觉得这不会只是梦。
所以他极尽拉拢罗网,卫尉和内史,让嬴政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下。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低估嬴政。
这是一匹懂得隐忍退让的凶狼!
但他意识到得太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嬴政及冠大典已经决定在明年四月,如果他让嬴政成功亲政,等待他的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已经往咸阳宫派遣数批杀手,皆如泥石入海,失去了消息。而嬴政,还活蹦乱跳地每日出现在早朝上。
嫪毐丝毫不怀疑这些杀手已经悉数殒命,他只是想不明白,嬴政何时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高手贴身保护。
嫪毐的脑中逐渐闪过咸阳宫内围绕在嬴政身边的人,弱质女流首先排除在外,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教书生也绝无可能。如此,便只剩下那些教授秦王剑术的老师们了。
这时,他脑中一个流光闪过。
是他!
嫪毐终于记起了一个被他遗忘很久的名字——盖聂。
盖聂是唯一一个居住在咸阳宫内的秦王剑术教师,他出现得相当突然,身份来历都颇为神秘。然而他又十分得秦王喜爱,是快速攀升的一位红人。
嫪毐见过这位剑术教师几面,对他惊人的年纪和清绝的外貌身姿印象深刻,至于剑术究竟如何,倒不甚在意了。他久经风月,想到嬴政对盖聂的喜爱,再看其姣好的一张脸,顿时对二人的关系想入非非,警戒心也下意识降了下去。
但罗网收集到的讯息明确警示,盖聂为鬼谷传人,一代纵横家,万不可轻视。
他却将盖聂晾在秦王身边两年而未做任何详细查探部署。
是了,当时他正与吕不韦斗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哪里顾得上嬴政和他的小小分桃。
现下想来,一切似乎都巧合得过分。
不愧是一怒而诸侯惧的纵横家!
只是,再如何愤怒与懊悔都已于事无补。
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罗网也陷入统领更新换代的权力倾轧中,庸居被他的副手赵高暗袭,早就自顾不暇。
暗杀一法已是徒劳无功。
嫪毐思来想去,心中有了决断,或许不算决断,因为他早已退无可退。
孤注一掷,成王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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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九年,三月中旬。
及冠大典将在秦国故都雍城举行。为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典礼,帝国上下早在一月前就已完全调动起来,一丝不苟地准备诸多事宜。
嬴政已是迫不及待等那一天的到来。
那危机与荣耀并存的一天。
而这暮春转夏的时节,不也正好应和着完全掌握帝国后,权势愈演愈烈,逐渐火热的秦王。
咸阳宫议政殿前,着一身淡粉宫服的宫女已在外候了两个时辰,还是未能见到嬴政一面。这是来自云阳殿来的宫女。云阳殿的主人是太后赵姬。
不多时,议政殿门打开,十数名大臣鱼贯而出。宫女面色一喜,以为终于能轮到自己面圣,一个宦官却走过来对她说,王上疲于政事,无暇见她,让她择日再来。
宫女还要说什么,宦官早将殿门关上,任她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议政殿前大声喧哗。
这厢,宫女才明白过来,今日她是不可能见到嬴政了。
宦官回到内室,在嬴政面前跪下。嬴政视线仍在竹简上,话却是问的宦官:“人赶走了?”
“是,她已经回去了。”
嬴政满意点头。这段日子,赵姬隔三差五派人过来请他。第一次,嬴政顾念二人母子之情,便去了。他以为赵姬要说什么,未曾料赵姬明里暗里为嫪毐说情,惹得嬴政火冒三丈,至此之后无论云阳殿谁来,都一概回绝,甚至连面也不见。
嬴政知道,这些年赵姬自持位极权众,绝对不会拉下脸来亲自求他。如此,正合他心意。
母亲啊母亲,难道只有儿子身死那一日,你才会有所悔恨?
嬴政冷笑了声。
他随即甩掉手里的竹简,吩咐道:“去,叫先生来见寡人。”
秦王的老师有许多,但是住在咸阳宫内的只有一位,并且宦官早在日积月累中感觉出王上在称呼那位先生时,念这两个字独有的调调。
宦官弓着甚至向后退,还未退到门边,被嬴政一把叫住。只见嬴政从案桌前站了起来,“算了,还是寡人去见他吧。这个时辰,他应是在练剑。把这个箱子带上。”
“诺。”
由于嬴政时常召见盖聂,是以盖聂在咸阳宫的住址一变再变,最后定在距离议政殿和寝宫各一盏茶车程的万竹馆。万竹馆在秦武王时期建成,以面积宽阔的竹林闻名。每当竹叶茂盛时,从其他高台远远望去,万竹馆内碧涛翻涌,蔚为壮观。
嬴政的车辇抵达万竹馆时,万竹馆内唯一伺候的宫人还来不及去唤自家主人前来接驾,嬴政摆了摆手,叫宦官搬着箱子一起去找盖聂。
嬴政倒是猜错了,盖聂此时并未练剑。
初夏时节,咸阳城逐渐炎热起来,盖聂穿着一身舒适宽松的白色袍子,头发随随便便的束着,只腰带系得紧,在腰侧打了个结。让嬴政回忆起多年前赵国曾经流行的风尚。他背倚绿竹席巨石而坐,正聚精会神阅读右手中的竹简,在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边,还摆放着几卷不知是否阅完的书。
嬴政一行人毫不隐蔽,盖聂远远便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了。是以在嬴政进入竹林的第一时间,盖聂便放下手中书简,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先生这般闲适,教寡人好生羡慕。”
“不知王上前来,在下有失远迎。”
盖聂露出疑惑的眼神,嬴政过两天便要启程前往雍城,应该十分忙碌才对,怎么会有时间来万竹馆找他?
“书且余时看,先生跟寡人来。”
嬴政把盖聂引回屋内,让人把他带来的箱子打开。盖子一起,露出盛在箱内的一袭皂色华服。
秦以水德,尚黑。而染料又以黑、紫、蓝,正赤、赭黄为稀贵。是故秦国多达官显贵穿黑色衣服,而又以衣物上的纹饰,绣制的图案区分地位。盖聂虽是秦王首席剑术教师,却无官无爵,仍是一介散人,穿黑显然不符合身份。
但嬴政带这一箱子衣服来绝对不可能是给他自己穿的。果然,见一圈人都没动静,嬴政发话了:“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先生更衣。”
宦官回过神来,连忙将衣服从箱子内抱出,眼巴巴地看着盖聂。
盖聂这人,在强硬时冷如钢铁,却又总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软弱。譬如,方才如果是嬴政拎着衣服让盖聂去换,盖聂那张嘴能说出不下十个婉转拒绝的理由。但角色一换成卑贱的宦官,盖聂便会很快心软。
嬴政寻了自己在万竹馆惯常坐的座位落座,拂袖让宫人下去奉茶。待会儿,他要一边品茶,一边品小先生着黑。
茶比人先到,嬴政顿觉今日一切都是如此顺心。
没过多久,内室的两人便出来了。
隔着屏风,嬴政率先看到一截用银线描边的衣摆,随后是鞋子,再往上是在两片裳摆中若隐若现的修长双腿和用玉带环绕的紧实腰肢。内衬着白,上衣为黑,衣襟再配以赭色。衣覆暗纹,其上再以银锈飞鹤浮云。
广袖长裾,端是富贵公子,清冷高贵。
嬴政下意识喝了一口茶。
这是嬴政第一次见盖聂穿白色意外的衣裳,着实让他感到几分,惊艳。
若说白衣的盖聂宛如一汪冷泉,干净而清列。那么黑衣的盖聂便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锋芒敛尽,却又暗含锐利。
白衣更配盖聂气质。然而,嬴政却更喜欢他黑衣的模样。
就像手中这杯茶,初尝苦涩,再品却是苦尽甘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而他心中更隐秘的喜爱不过是私心于,着黑的盖聂,才终于像染上了他的颜色。
好,好,太好不过了。
嬴政在心里鼓掌:“先生穿这一身十分合适,就这样随寡人一道去雍城吧。”
盖聂再度皱眉:“王上?如此恐怕不合礼制。”
君王的及冠大礼,能出席的只有三公九卿,二十八大夫以及同等爵位的贵族。盖聂如何能随行?他还不是明面上的秦王卫队。
嬴政拾起遗落在箱内的发带,朝盖聂走过去,抬手挽起盖聂散落在肩头的黑发,用锈银纹的黑色发带为他系上。
“寡人特许,何人敢言!”
“难道先生不想亲眼见证寡人及冠?”
在那一日,他成为秦国真正的王。是他们迈向天下,千秋万载的第一步,嬴政如何能让盖聂因为身份原因留在咸阳,无法目睹这一刻!
更何况,他信不过别人,没有盖聂,他无法安心。
盖聂又如何不知嬴政此去雍城会面临如何巨大的危险。
“王上放心,大典定会如愿进行。”
“呵,自然。”
秦王政九年,四月,帝至雍,宿蕲年宫。嫪毐矫用秦王玺与太后玺,征调县卒、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蕲年宫。帝始知,升烟示警,命昌平君、昌文君调兵镇压。
任是嬴政如何也想不到,嫪毐这厮竟猖狂胆大到公然谋逆!但他转念又觉欣喜,平叛之后,他倒要看看,谁敢为嫪毐求情!
同在蕲年宫的太后乍闻兵戈之变,已是吓得花容失色。
嬴政心中亦是惊惧交加,然面上却保持着令人生配的镇静。
此时蕲年宫已被叛军团团包围,但蕲年宫为故都王宫,宫墙高大坚固,在建造之初就已经集合了防范盗贼、刺客以及兵士作乱的设计。是以嫪毐之叛党无法快速攻陷蕲年宫。这也是嬴政敢升起狼烟,对宫外两位相国下命令的依仗。
只是,调兵需要时间。他们必须撑到昌平君、昌文君带兵前来救驾!
“王上,请到我身后来!”盖聂低喝一声,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当空一劈,将几只从宫墙外**来的箭矢斩断。
原来嫪毐见蕲年宫难以突破,便叫弓箭手发射箭矢,妄图将宫内之人乱箭射死。
“王上,您和太后不能在此久留,乱箭无入殿内去。”
“那你呢?”
“宫门若无人镇守,很快便会被叛军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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