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2)
自打1912年清朝那栋雕梁画柱的大宅院彻底倒了、将家里人都送走以后,我就去剪了头发。没有多短,比耳朵略长而已。周四总是笑话我像个小姑娘,我不应他,只低头护着自己火机里的火,然后微微凑近了去点烟。
说起来,我们十个人里,不是抽烟,就是玩那东西。那东西,意思是鸦片。我们十人,意思是指我上学时结的十兄弟。时值北大学堂里盛行结“十兄弟”,即为十人结成兄弟,共同钻营官场,谁若得了高位即其余人皆为他幕僚,钻营费平摊。
但我本来就是官宦子弟,重臣独子,何愁官场钻营汲汲才能得到高位。和我一块儿的那些个也都是差不多的货色,一个赛一个的蔫儿坏。肚子里就没有过好东西。我和我的‘十兄弟’可不是用来做官的,他们是用来一起作恶的。
当然,这大清王朝倒了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往日用来取乐的那些交际手段都得正儿八经用起来了,平时看得上眼看不上眼的人,也得好好的掂量着对待了。
再说回鸦片,我们家不兴这个,因为大姐就是栽在了这上头。所以三姨太在家里,一辈子抬不起头。不知道大姐去了国外又会怎么样?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如若不谨慎行事,怕是要惹祸上身。四姨太那房的俩个妹妹我不太担心,毕竟她俩性格平和,也不爱出去玩儿。哦还有父亲……不知道他能否习惯外头的生活,也不知道他的咳疾好了几分?
正想着呢,周四——他大名周彦堂,家里排行老四——又凑过来勾着我肩膀压低了嗓音:“你家都走啦?”我没说话,从鼻腔里和着烟草燃烧在肺里转了一圈以后过滤出的白烟一道哼出一声。也算是个肯定的应答。
他忽然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不是因为介意我反应冷淡才不说话——他早就习惯了——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经过的许多学生——刚刚放学,许多比我年轻的学弟学妹一并拥了出来。
他们或穿着黑色中山装,或穿着蓝色上衣黑色长裙,或是中分短发,或是齐耳童发。一般童发都是姑娘,我是例外。这我得说一句。
总之,我俩站在这道路旁,穿着驼色马甲内衬白色衬衣,黑色的呢子大衣都搭在手臂上,嘴里都叼着一支烟。就像——像一对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的、过于庄重的,异类。
周四将目光收回,手指间的烟蒂被扔到了地上用脚碾灭,手臂舒展穿上了大衣又似乎很冷地拢了拢领子。然后他开口道:“过俩日,又要闹咯。”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呼出一阵白,像小时候在冬天呵热气玩儿一样有趣得简单。玩了好几遍后,我才漫不经心地回他道:“是么——你消息倒是灵通。不说这个。过俩日,我受邀要去参加张的宴席。你去吗?”
周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可能有点儿不学无术,但交际不怎么需要那些四书五经科学数理。
把烟抽完,和周四就此告别,回了租住的公寓(自父亲他们出国以后,我早已将四合院卖掉了,孤身一人租住在北京大学校的附近公寓里),又是一夜无眠。
后面的几天,我都再没有见过周四,倒是程郁然来找了我几次。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我怎么样,找我吃了几顿饭。他是我们十人中留在北平的最小的一个,一朝变天四九城换了大人物坐镇,把他们程家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得亏有他哥哥,程家的长子程鹭然。程鹭然是个有本事的人,行事大开大合,有大将之风,得他祖上武状元真传。程家没有他,早就被挤出了北平。
除这之外,我也就白日上那最后一年的课,夜里枯坐。就这样,等到了去张的宴席那天。
说实话,因为听说了张家的那位保护得好极从不露面的小少爷也会出席,我有些期待。但我差点儿没能去成,所以真到了张家反而平静甚至有些消沉了。
那日课也不上,一出教室门就是人挤人的学生,手里举着传单、拉着横幅,嘴里喊着口号。
我一下子有些手忙脚乱,在人群中被带着一起走,怎么也脱不出身。远远见过几次游行,但远没有身处其中的感受来得深。
实在奇怪,我的第一感觉竟是恐慌。
那样多的人、那样响的声音、那样热血的青年。我甚至在脑子里构想他们万一回头见到我的打扮,看到他们其中夹杂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穿着西式正装的男人,万一从我的种种蛛丝马迹中知道了他们包围里的这个男人急着去赶赴他们所反对的军阀的宴席。
他们会不会打死我?
这个问句一直盘旋在我脑子里,愈不想细想愈难以忘怀。
直到一双手拽住我的后衣领将我带出这片沸腾的海洋里,回头仔细着一瞧才发现是周四。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好衣服早就生了褶皱。
他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
我俩站在拐角的地方,抽着烟,一言不发。
像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的、过分庄重的,怪物先生们。
抽完一支烟,周彦堂凑过来扔掉了烟蒂用皮鞋尖碾灭,又推我一把:“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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