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阿胜走的那天早晨,任哥送他到码头。
他看着阿胜的船避开探照灯,往深邃的海洋深处走。任哥没有马上离开,他坐在码头的一条长凳上,直到天空彻底亮起,码头苏醒。
阿胜离开了两百三十六天,这七个月来他和阿胜通过五次电话,每月一次,剩余的两个月没有通,是因为他自己也坐在班房里。
他确实牺牲了石头,石头死的枪子钱还是他付的。四块钱,一条人命,一叠厚厚的档案,还有一连串断掉的线头。
美芽是和石头一起被抓的,这一个季度任哥拜访了或熟悉或陌生的关系,不知道送了多少茶饼,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
在自己没有进去之前,他试着去见美芽。但很遗憾他始终没有见到,所以只能暗自祈祷美芽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希望美芽能够像信阿胜一样信他。
在季度末之际,正职再次郑重地和任哥谈了一次话。
正职说,你非要对着干是吗?
任哥说,我希望正叔能开开恩。
正职说,我可以给你开恩一次,但下一次不是我了,你又怎么办?
任哥说不知道,但至少在还能活动的时候,他要尽力而为。
“不值得这样,”正职最后一次好言相劝,“你会毁掉你的前途。你说这是为什么?你明明还可以再往上走,有必要吗?有意义吗?”
任哥没有回答。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这意义不仅仅是生意,不仅仅是美芽的才能,不仅仅是稳定和共存,也不仅仅是这里的帮派文化,以及根深蒂固的民众思想。
这是一种情感,那情感与金钱交易无关,与多吃一块地与少一块水无关,与上了多少级台阶,手里有多少权力、兜里有多少金条无关。
他不是蝴蝶城的人,可如今他已经融进了这里。
从他只是一个小警员开始,那个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就已经告诉他蝴蝶城的性格。蝴蝶城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它桀骜,狂暴,有着自己的处事方式,也会死死地守住它的地盘。
它会和入侵者搏斗,也会征讨其他的领域。可要想套个项圈在它的脖子上,让它乖乖地被圈养在牢笼里——不,这不是它习惯的生活。
至少任哥认为,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看不到蝴蝶城被驯服并成为习惯的一天。
美芽出来之后的第二周,他递交了辞呈。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些走过的岁月和认识的人铸造了今天的任德坤,他又如何能凭着当下的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划清界线。
他洗不干净了,那就不洗了。背叛的事做过一次两次就算了,而他不希望等真正站在高处时,他只剩孤零零一个人。
辞呈上去,拘捕便下来。调查持续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任哥在看守所里,认识了好几个经济犯。
他们跟他说宿舍外的鬼故事,跟他说水果比一条烟还贵,说烟是薄荷糖,你说说一粒薄荷糖多少钱,这一根烟就要多少钱。所以——让你家人再打点钱吧,你肯定吃不消的,我们没一个人吃得消。
里面有的人认识任哥,有的人不认识。
但也不知为何,那竟然是任哥心脏最轻的一段日子。
他不用考虑和狱友的关系,不用斟酌每句话背后是不是还有更深层的含义,不用顾及自己会不会发脾气,别人又会不会发脾气。剥去外面光鲜的大衣,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磨削掉大部分的特殊性。
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等待着调查结束,一样忐忑又克制地过着每一天,直到某日穿着制服的人叫到自己的名,然后两路行其一——或放出去获得自由,或进行审判后再转入监狱。
任哥开始做梦了,在看守所的这两个月他做了好多次梦。
他梦到接阿胜回来,梦到他们真的拍拖,梦到他和兄弟们一起喝酒,然后打开衣柜,里面已经再没有过去的上班服。
出来的那天是美芽去保的他,美芽说火炮哥帮了忙,材料不够,可以走了。
任哥走出大门,那一天阳光耀眼得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在里面没有感觉到冷,而听着美芽汽车里的天气预报,广播员说最冷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温度开始回暖,蝴蝶城的春天就要来了。
来了吗?任哥让美芽停车。
他搅下车窗,这时,他才感觉到冷风从车窗外灌进来。
是的,春天来了。只是新绿藏在老叶之间,那一点点的春意便不太明显。
美芽说,胜哥过两天会回来,他收到坏消息了,估计等不及,好消息还没传过去,就急急地搭船回来。
任哥说好,那到时候我去接他吧。不过我没有手机了,你来敲我的门吧。
美芽把任哥送到家中,任哥还邀她上去坐了一会。
她环顾着任哥的家,见着桌面上还摆着几份辞呈的草稿。想必任哥在打稿时也是纠结过的,而烟灰缸满满当当,看似纠结了很久很久。
“坤总,你后悔吗?”她指了指桌面的那些稿件。摆着的是没有写完的话,而当下的一切却已成定局。
任哥愣了一下。
他摇摇头,不确定。蓝莲帮是阿胜的,而自己又主动辞去了职位。他和征服蝴蝶城的梦想越来越远了,可要他在过去的某一个环节中重新选择,他或许还是会作出一样的决定。
“后悔也没什么意义,”任哥说,“要我说后悔,我就后悔当初在临城牵筋带骨怼了那么多人,不然就不会被发配到这里,也不会认识你们。”
美芽笑了,那一刻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官员,而是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阿胜没有跟错人,美芽也没跟错。阿胜从未觉着她是一介女流,所以给她空间发展,给她权力操刀,给她一个平台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也给了她充足的信任,让她比其他男将做得更好。
她回馈了阿胜,于阿胜不在蝴蝶城,坤总又自身难保的日子里,她稳稳地守着蓝莲帮。即便在她被抓进去的时候,她也未曾动摇过自己的忠诚与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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