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在迟了千百年后的今宵 我们于风尘中相见(2/2)
言余矜望了他一眼,似是询问。
“给家里写封信,寄到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回去了。”
“是的,”言余矜动动嘴唇略估了下日子,“叫水方带你去书房,信笺信封都有,他去对过买几张邮票就好了。”
陈穆起身对他道谢,走到屏风角,拿起秦战的与自己的大衣。秦战微微欠身,让他披在自己身上。陈穆脚跟一靠,敬了个礼,走了。
秦战将锃亮的军靴蹬在脚凳上,道,“巴西烟。”
“嗯,一个外国朋友送的,”言余矜手指在烟盒上敲打,“我已给一位经济方面的朋友去了信,他如今在北平,我想他会去奉天的。”
“你三哥言迩南。北平经济署粮配部部长,曾在伯克利留洋,经济学硕士。”
言余矜惊了一惊,笑道:“你们这些人……”不晓得该说聪明还是吓人呢。
秦战也勾嘴角,摇摇头,却说,“前些时候,南京政府派了一个参事过来,在奉天游说,要我们将军队撤至京津翼地区,请了当年北洋的政员来试压,并一直呼吁要见父亲,请他出面商讨。我想,父亲的病事瞒不了多久了。”
言余矜侧首听着,水方一边塞着点心一边端起盘子递给他切成小块后的糕饼,言余矜捻起绿豆糕,说:“子承父业,叔叔伯伯们可不一定服气。”末了拾进嘴里。
秦战换了只脚,是,子承父业,最怕军心不稳。里应外合,不战而败。
“南京早就放弃你们了。”
“我们不仅是满洲,还是东北。还是中国的北门。后撤至京津翼,决无法保护京津翼。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
“则无所得也。”言余矜低头,心思亦同。
秦战看了眼已凉的茶杯,叶沉浮,灯跟着碎了一杯影,“……况我东北的民众,何该跪寇贼,何该食麸砾……”
言余矜抬头看他,他也在看他。秦战不是个习惯透露出喟然之态的人,他仿佛该是个永远勇敢、挺拔、凛冽、英俊的战士。可他背负的那么多,言余矜所知晓不过一二而已。他该是个忧郁的、犹豫的、默然的、孤独的他。他是可他又不是。所以这最叫人难过。
言余矜了解如今仅是新闻舆论上便对东北有诸多批判,其中许有南京养的文人,也许有日本养的狗,也许有质疑愤怒的志士。尤其对于秦战,曲解揣测怀疑失望之言甚嚣尘上。黄毛小儿,政治世袭,军阀专制。似乎的确,不是值得信赖的人。
人民最伟大处在于对强权永远的质疑,最失败处亦然。
言余矜常惊讶于自己太不像一个文人,说好的自由派,自由不了几年,却总忍不住要站队。且不说政府不重视,大多偏安之民众也不警醒于、沉痛于东北一省沦陷之殇。他要往秦家政权“高就”,可就免不了被嘲讽做了军阀的狗了。他不由笑自己是只站美人的队。
忍不住被烟呛了两声,他问秦战:“若与日开战,军事布局、战术战略上可有考虑?”问的是考虑,想问的却是把握。
“父亲病前就与各方多次商讨此事,现我军中也时有大小会议,但目前我个人还没有与南京谈过。”
秦战明了他意思。政治斡旋、经济角力,说穿都是人间交往的事,言余矜或可一助。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真到了雨来那一刻,绸缪已是无望。更如今,一战其实是最可能的结果,每个人不吝以最坏的心思来考虑局势,实在是因为局势已不可再坏了。诸位皆是,向死而生。
说不了我孑孑一身,于国、于民,有什么作为,不过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是伟大,甘愿罢了。
至于把握,秦战既是国外军校优等毕业,人类学肄业被急召回家中,从小又被耳提面命在军中摸爬滚打,可是实战经验少,非常需要军中前辈与国府老将的支持,可南京一心退弃……秦战也看得明白:“装备上的漏洞就要用脑子和鲜血来填。”
“是啊,志气。人定胜天。”言余矜扶着椅背站起来,看了看月亮,笑道,“见晚了,休息吧。”他往院中左右望了望,似乎在打量还有无可用的杂役,心里罢了一声,“水方带你回房。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吩咐他就好。”
秦战亦站起身来,只手扣着大衣纽扣,指尖感觉微凉。“麻烦了。军事上的问题,原预备火车上同你细讲。不必人送你?”腿既不便,夜又已深。
言余矜推辞道:“少帅先回吧。不碍事。”
他看着秦战点头,与水方走了。
愿我选择的正义永远是真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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