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孝子不匮（3）（2/2）
“爹爹抱……”
鹤氅男子看见门口圆滚滚的一团粉嫩，朝风尘仆仆的使者皱了皱眉，做了个口型，无声道：
“怎么把世子带来了？这里是神教总坛，不是什么悠闲之地。”
那使者十分乖觉，亦用口型无声回复道：
“神君勿怪，是相爷他——相爷说京中局势未定，怕琅琊王悬心，故而托小人瞒了王爷，悄悄将世子带来。”
鹤氅男子微微一笑，心下了然。赵相心思深沉，哪里是怕什么局势未定。分明是因着琅琊王性情懦弱，摇摆不定，故而使出了这道杀手锏，稳定其心。
来了倒也罢了，眼前局面，又不能强人所难送回去。何况，这多多少少，也是他自己的骨血。
只得伸手招了来，抱在膝上，学着慈父口吻，问那小儿吃了什么，学了什么，路上可曾劳乏受伤。日常驯养的雪兔跳到桌上，逗得那小儿心花怒放，男子大手一挥，便将随身多年的爱宠赠送了出去，自己也觉得十分慷慨大方。
那小儿与雪兔玩闹了多时，冷不防伸出粉嘟嘟的一根手指，指着案上一叠汉隶字体的手书笔记，一脸天真无邪：
“爹爹，这是什么？”
鹤氅男子笑了笑，勾了勾嘴唇，将那叠笔记推到一旁。他笑的是那黑衣男子，注释在笔记中的话语。
——神君修的《神机阴符》乃是上古奇书，只可惜年代久远，流传的法门多有谬错，导致神君修炼不得其法。
——那据先生看来，可有补救之法？
——如小人没有猜错，这《神机阴符》里的修炼法门，本就和修罗之力息息相关。
——哦，先生走遍大江南北，那修罗之力，何处可觅？
——在下也是误打误撞，在一名唤李家村旁的古洞之中，收集到的这些修罗灵力。据小人推测，这修罗之力应当来自天龙八部之一的阿修罗族。传言自数万年前，天龙八部之战后，或数年，或数十年，或数百年，便总有阿修罗族在人间出现的踪迹。俱小人用术数所测，这修罗之力并非一处有之，必然遍布九州各地。只是小人形单力薄，若要进一步搜罗阿修罗族的下落，还需借用神君手下的人力。
——既然如此，本君自当差遣下人，按照先生的估测，四处寻觅。只是……
——莫非神君忧心的是，如今神君执掌的神教，已与朝廷势同水火，若是开战，恐有不及？
——先生可有妙策教我？
——神君，在下倒是有一法子，只是……
——只是什么？
——神君难道不记得，这《神机阴符》中有《童子篇》，曾言，至亲骨血，若用于献祭，则可当千军万马，至威至强，无可匹敌？
“神君，相爷差小人送了急递来，京城的情形……”
风尘仆仆的使者立在墙角，轻轻出声提醒。鹤氅男子淡淡抬了下眼睛，表示知道，那人便不再多嘴。谁会不知道呢？自数年前狮子楼那场骚乱，京中各方形势势如水火。再怎么急的信笺，催的无非是四个字——北上京师。
这也是他眼下，最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爷爷的字——”
粉嫩的手指朝信笺上熟悉的字体挥去，是那人手把手教他写会的隶体。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与那人的初见，掐在女孩儿喉间的手指，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如果他从来不曾答应那个要求，如今遇到的，是否会是截然不同的处境？
冬日的风吹起檐下的风铃。叮铃铃铃，如律动的瑶琴。
“爷爷教我写的字，宏儿写给爹爹看——”
小儿抓起比自己手指还粗的笔杆，居然端端正正在信封背面，写下几个端正的楷书来。鹤氅男人觉得有意思，便一字一字跟着读：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你可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儿认认真真落笔了八个大字，自己仔细打量了半日，方才认真思索鹤氅男子的问题，犹犹豫豫道：
“意思是——我们要对父母尽孝？”
男子点了点头，笑了笑：
“往简单说，的确是这么层意思。”
“爹爹莫非想说，还有其他意思？”
鹤氅男人笑了笑，眼睛看着室外不断飘零的雪花，仿佛陷入深思：
“这是《左传》里的一句话……曾经呢，有一个人，做到了一国之君的位置，可是他的母亲并不爱他，甚至想要杀死他……他非常痛恨自己的母亲，却又无法反抗她，只能违背自己心意地，对母亲表达孝义。”
那粉嫩嫩的一团噘了噘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男子轻轻问：
“宏儿明不明白，什么是孝义？”
那粉团子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抱着怀中雪兔，奶声奶气道：
“宏儿敬爱爹爹，便是孝义。”
鹤氅男子微微一笑，看着那粉妆玉琢的一团，心中却猛然升起一股尖锐的嫉妒感来。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怨恨而期待地伸手，想起自幼在贫民窟受的那些寒雨和冷风，想起那人抽打在自己皮肤上的那些鞭痛。宏儿，你还不明白。人生自私、孤独又丑陋，哪里有什么至纯至性的情义？
口说无凭，除非——
除非说爱你的那个人，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门口仿佛叮叮的瑶琴响起。男人抬起头，见雪地里空无一人。他却分明在那瑟瑟冷风之中，听见女子轻轻叹气。
鹤氅男子低头，仔细看着那张稚嫩、却渐渐似极了自己的脸。他忽然领会到了那人当年，掌握住自己命运的快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抓住自己的后脖颈，鹤氅男子听见嗓子里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么慈爱，那么诱惑，那么甜蜜。
“宏儿，如果为父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学习如何尽孝义，你愿不愿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