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我的同伴都觉得我不要命了,但我当时从李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相反,他让我感觉,他很僵硬、很孤独,像是被冻坏的了一样。我之前工作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些这样的男人,但跟李不一样,他们通常是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很失望,很挫败,而且因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委屈。可是李,我有时回想起来,他可能是那一天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退无可退,他已经失去成为一个正派人的任何可能。
总之,我当时很会应付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也敢去问候他。他抬眼打量我,看着我的脸,我还没被人那样认真地注视过,别的嫖`客都没有,他很久没说话,看得我心里也开始害怕了,想要退开的时候,他才用口音很重的英文短短地问我:“多少钱。”
“口`交一次二十,过夜一百。”我露出一点微笑对他说。
他听了,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富兰克林塞到了我手上,我还笑他:“事后给钱,你不怕我拿了就跑?”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你猜不到,对吧。
他说:“这钱是给你问候我的话买单的。”
我那时候心里想,这中国人真奇怪啊。可是他的模样又不像好骗的凯子。然后他也没说什么,就继续走他的路,我就跟在他身后,他看了我一眼,也没赶我。他就把我直接带回了他当时住的公寓里。我进门就脱光了衣服,爬到了床上,他是站着看着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才意识到他大概是第一次和男人做`爱,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他之前都只跟女人睡过觉。我为了不让他觉得后悔或者尴尬,我就爬到他面前,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一边帮他脱衣服。他只跟我说他叫李,没有名字,就叫李,他那时太嫌弃自己的祖国,于是愤而丢掉了自己的名字。你要谅解他,他那时是个盲目又自大的年轻人,你看看他现在,人越老,在美国生活得越久,他还是越来越中国人了。
后来他大概是反应过来了,于是我们做`爱了,详细的过程我就不好跟你讲了吧,文小姐,你是女孩子。啊?威廉讲起他的时候说得比我还少?当然了,他是个神父,尽管他在八百年前就不应该是了,可是他就是那种比较害羞的孩子。既然你想听,那我只能说,其实李和我第一次做`爱是个很愤怒的过程。当然咯,一个男妓是要尽可能忍受客人的性癖,但即使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还是偶尔有种好像被强`奸了的错觉,他大概觉得我是男人,就可以随便发泄力气,我的腰上,大腿上,肩膀上都叫他捏出青紫的指印,我有时不能抑制地大声尖叫,是因为他真的能把人弄得很疼。那不是一次正常的做`爱,他甚至没有费心去擦掉身上的血迹,他只是刚杀了人,那些夺取了别人生命的暴力过程在他体内留下的震惊、刺激和可怕的亢奋摄住了他,于是他必须紧紧抓住我的身体将它们表达出来,否则他的理智就会被这些洪流一样的感受冲刷得面目全非。
结束之后他从我身上下去了,我们躺在一起,很默契地保持沉默,我擅自拿了他床头的烟,点上了抽起来,没抽多少,他的手指爬上我的嘴唇,从我嘴里拿走了去抽,我们就这样相互交换着抽完了那根烟,好像那根烟是我们俩唯一共有的东西。
抽完烟之后他起身去洗澡,我看着他坐起来,很奇怪,我从第一眼看见他独自走在街上,我就不忍心看这个男人一个人孤单地去做什么的背影,就连洗澡都是。那么我也爬了起来,他对我太粗暴了,我走起路来都很不顺畅,像跛了脚的马,跟在他身后。他当时住的地方还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单身公寓,浴室也很小,连浴缸都没有,只有一个淋浴头,肥皂盒都放在马桶上。我打开了淋浴头冲洗他,用手揩去他脸上那些凝结的血迹,他一直很平静地看我。李年轻的时候五官很硬朗,很不错,就算我是个白人男孩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洗到一半,他就亲吻我,他刚刚做`爱的时候都没有亲吻我,请求我不再到街上去,就住在他这里好了,他知道我无处可去,他养我,我答应了,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考虑,我只在想,不想再看到他那样一个人走在路上。
这算一见钟情吗?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美国还是排斥华人的,直到现在也不算得很尊重,不是吗?虽然那时候同性恋这个概念开始出现,但是在两个男人之间,还是像我们两人这种人,哪有什么爱情可言呢?我认为,当时我也好,他也好,我们只是,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对我们而言,我们没有明天可以指望,我们的寿命一直都是活到今天。
李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确实非常多情,这在比较有势力的黑帮分子身上不算得什么大新闻,哪位家族的唐没有情妇呢?没有过露水情人呢?电影小说看不过不少吧,文小姐,还有许多男人干脆看见喜欢的就想方设法去和人家睡觉,睡完了,也就结束了么,谁也不欠谁的,哪个地方来的人里都有这样的人。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很保守很讲究的人,他对待我也好,对待威廉也好,和我们睡过觉了,他就供养我们,介绍给别人知道。你不会见到别的地方来的唐会像他这样做,让情人们光明正大地坐在一起。意大利人也好,拉美人,俄罗斯人,都没有这样的,都是只有一位夫人摆在台面上,情`妇是藏着的,所以这些人觉得李很不讲究,李却反过来觉得他们这种做法很不光彩很不体面。怎么说,算得上文化分歧?
至于他之前有过的女人,我听他讲过,确实有一位,是个华人,但那是于先生的夫人。他并不能得到她,她曾经秘密地怀上了李的孩子,却出意外死了,李明白,那是于先生指使的。之后李就有了我。
我估计李认识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日后会供养三个情人。因为他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年里,他一直对我非常忠诚,既没有别的男人也没有别的女人,他很用心地照顾我,还让我去读社区大学,他还是担心自己出了什么事,就没人照顾我,于是还是想让掌握一些生存技能,而不是回到街上去。他把我养在家里,我突然成了那种中产阶级家里生活优越的小女孩一样的存在,有房子住,李给我做饭,回家的时候还给我带礼物,早上的时候他还送我去上学。我觉得就是这段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改变了我,让我发展成了现在你所见的的、‘昂贵’的样子。我当然算不上变得多么高贵了,但是远比从前在街上的时候要好得多,体面得多。
我一开始很抵触他这样做,可你见识过了,李在掌控别人的人生方向这一面上是个专制的暴君,他会教训我,我威胁他我会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把我绑在了凳子上,关了一整天,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我就服软了。他令我不敢离开他,也离不开他了。
我们两个一起生活那十年,他很迷恋我,我的身体,那时他也年轻,我也年轻,我们总是,非常疯狂,你懂的,而且我的身体仍然在不停生长,一直到二十一岁我都还长高了半英寸。他非常享受我的每一寸变化。而且我跟他也喜欢充满新意的东西,我们在这方面总是,创意十足。
好了,我当然不能对你说得更详细,这样就很诡异了,即使是对我来说。尽管我有很多很多想要说的。
他在那段时间一直是个模范爱人。然而在那些他不喜欢让我知道的方面,他则成了个模范杀人狂。他非常谨慎,即使是我这么亲密的人,他都会注意不向我轻易透露重要的生意,只是偶尔向我抱怨细枝末节的部分。即使是这样,我陪他生活的那十年,我也越发听闻他的名声。他靠前几年打劫其他黑帮、倒卖军火积累了一些钱,然后就开始买卖女人和劳工,打算做酒吧和赌场,起初,华人真是个很被瞧不起的群体,无论是FBI还是意大利家族的人,他们甚至不把李的生意当回事,不把李当一回事,这反倒成了李的优势。他从东南亚走私来的大麻叶、罂粟、女人,就连日本的电器,甚至是汽车,能赚钱的他就做,甚至没人查他。那段时间是很好的日子,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了挥霍无度的习惯。其实花钱这种事,在美国这地方,谁不像暴发户,只不过我大把花钱的时间长,久了到现在,何止是你,没几个人不以为我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人。什么姿态么体面么,不就是我以前养成的习惯,放到现在看好像很新奇似的,我反而觉得现在有钱的人做派都故意向普通人靠拢显得自己很亲民似的,做作得很。
不过到八几年的时候,李是真做大了,塔塔基尼亚的人来意识到那些卖淫、赌场生意都被白白抢了,就开始和李有冲突了。而李那时候就在杀人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我当时很不希望他这样,太张扬,太残忍了,可是李觉得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如果他不这样残忍,不这样努力,他就站不住的,其他地方来的人都看亚裔的人很沉默于是都觉得他们很好欺负,是可以随便掠夺的,连谈判都不须谈。于先生是个很迂腐的人,还是一副旧华人的姿态,忍气吞声就算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可是李不是这样的,他杀过人了,就越杀越麻木了,他必须靠这一点四处树立强硬的姿态。
他终于有天杀了塔塔基尼亚的第四个儿子,我求他停下来,他却跟我说:“我停不下来了,杰米,我要是停下来了就会倒下。”
是啊,他那时候就像一个用尽全力全速奔跑了很久的人,如果他停下了,他就会死去的。我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将唐塔塔基尼亚的四个孩子全部杀死了。我就知道,他的末日要到了。
不巧啊,连条子也开始盯上了他,开始追查他。一开始于先生还想尽办法保他,我先前也说了,于先生是个很典型的中国人,他全然没有李的野心、也没有李的勇气,他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做生意的华人,只是碰巧做了点不太合法的生意。没过多久于先生就被警察带去谈话,回来就对李说,他再也没办法保护李了。李就知道于先生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了。
李决定回到香港去,他怀着所有梦想和野心,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现在就要回到起点去,又重新一无所有了。他变得那么窘迫,甚至连我,他都要扔下在美国。我陪他四处逃亡了这么久,我已经想象不出来,没有他存在的生活了。
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存亡上,却没有意识到他对我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他使我离开了他就无法存活,然后决定离开我。
他承诺他回到了香港就会写信给我。但是香港对我来说是个太遥远的地方,当时我甚至只知道香港是地球上某个地方,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知。
我不知怎么向你解释我当时的痛苦和恐惧,或许我永远都解释不清楚,除了李,并没有其他人能理解我的做法,更多人不能理解李为什么能理解我。
在李潜逃前的一个星期,我打了电话给警察,我走进了他们的笔录室,对每一个李所犯下的我其实不太了解的罪名,撒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想要听到的谎言。他们太想要抓住李,不惜照着我的谎话炮制出了证据。他们太讨厌李这样的罪犯了,因为太聪明,所以总觉得自己比警察高一等,永远把物证清理得很干净。我的出现让他们不顾一切。
就是这样,他进了大牢,那就是个我知道在哪里而且能达到的安全地方。
我就是这样对待我十六岁爱上的那个人,这就是所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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