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客(1/2)
1
·扬州江都
建平十八年,冬至。无星无月,冬夜西沉。
义庄外北风呜咽,白日凌厉的风雪将这座古老城市湮灭在一片肃杀中。破旧的窗棂发出濒临死亡的哀嚎,窗纸被撕裂,经幡不安分的在灯火烛影中翻飞,拉动出鬼魅的浮影。神龛上供奉着钟馗泥像,剥落的红漆让钟馗的脸更像是龟裂的皮,层层血腥。神像手持法器,面目狰狞,分不清是震慑鬼还是本身就是恶鬼。
神龛果盘里的水果腐烂软化,堪比旁边层层叠叠滴下来的白蜡,腐臭里还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惊叫的风雪里传来狼的急促哀鸣,下一刻义庄的门便被踢开,不由分说地灌进寒冷刺骨的风。雪花混着纸钱的灰烬簌簌落,借着雪地的反光,能依稀看见身形欣长的少年逆光站在雪地中。脚下的雪地被浇灌上炙热的血,红白分明,融化掉的冰冷破坏了原本雪封地面的完整。
义庄外的槐树枯枝影影绰绰,阡陌般割据着少年的面容。少年一袭玄衣,背上两把剑,他偏头躲开扑面而来的雪削,同时将踹开门的脚收回,跨过地上那两匹狼的尸体,眼中平静,无欲亦无惧。这两匹畜生摸约是风雪封山,寻不到吃的,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活物,想要下口,却反被少年取了性命。风雪落在他的肩头,少年也不拍掉,只是直直的走进义庄。
然而没走几步,那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少年随手抄了根树枝“唰”地指向声音的源头,指尖感触到枝头尖抵触到一处柔软。
黑暗中,稻草堆积的地方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估摸着是给赶尸人困宿的“床”。那个人就隐靠在棺材旁边,刁钻的把自己藏在黑暗中。那人本能就拿着手中的短刀去挡,这一挡,刀光闪亮中只来得及削断木枝的一截,而少年早已再逼近两步,将剩下的断枝稳稳抵住他咽喉。
那瞬间的刀光与烛光,让躲在暗中的邋遢老人看清了少年的样貌。
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少年郎。
眉目清晰,干净得像是炎炎夏日雪山吹来的一股带着香樟绿意的风。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凛然的尊贵与淡漠。
僵持不过片刻,少年潇洒收手退一步行礼,行的是唐国军礼,背脊笔直,角度、力道,都刚刚好的优雅。老人很少见到这个纸醉金迷世道里还有个人能够站得这样稳,稳得无法用那些糜烂的浮华将其推倒摧毁。
“姜某希望楚老板能为在下量身打造一副棺材。”
被称为“楚老板”的老人开始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他几乎都要将眼泪笑出来:“小公子,你看上去不过二十,大好的年纪却跑来寻我给你做副棺材?嫌命长得话,不妨匀几年给老丈?”
姜姓的少年丢出一袋钱,沉甸甸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必要的辩解。棺材铺的楚老板盯着他沉思了许久,慢吞吞的从黑暗中爬出来,身旁的酒坛磕磕碰碰出声音,被冻结的酒香这时才溢出来。他动作迟缓地走到那具棺材边上,敲敲棺材盖儿,对少年说:“小公子啊,老丈我已经将近十五年不做棺材了。最后的作品,就是这具。留给我自己的。”
少年皱起了漂亮的剑眉。
“建平十三年清明午后,楚老板为天策上将姜烈打造了一副棺、一副椁。隔年七月十五中元节,丹青坊交货。椁上雕刻巨鸟屠杀众人的图腾。十四年八月十四,天策上将遗体被送回长安。次日夜,定国公府上下二百六十三人被屠杀。整个过程悄声无息。巧的是,棺椁上雕刻着的死去的人正巧二百六十三人。而楚老板所准备的棺材尽数跟着定国公府下葬。”
少年的语气很淡,很平静,带着几分少年转音的沙哑。几乎是公式化的一翻话说下来,却让听得楚老板心惊。直至最后一个字从少年锋利到略微凉薄的唇中吐出来时,楚老板已经站不稳,扶着自己的那具棺材软在地上。跳动的烛火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也把少年原本英俊的脸照出修罗的影子。
“姜某可还有什么叙述不清楚的地方?”少年冷冷淡淡看着坐到地上的老人。
“你...”老人满头花白的发,他看着姜姓少年的脸,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起皱的手颤悠悠地指着少年,“阁下是...是...姜小侯爷?”
逆光中的少年逼近一步,是比承认更干脆的沉默。
2
长安姜氏少寰,字岸。唐国国籍,现年十九,瀛洲三十三天善见城无妄峰门下弟子。
世袭一等侯爵之位,定国公府年轻的主人,二十五万姜家军与凌风精锐部队的掌权者。年前随军驻守昆仑时以“赤壁”剑法中“寒峭千峰”一式活捉叛党首领,一举成名。随后与将星宋河北一同攻破灵州,剿灭叛党。
那时,姜少寰不过十七岁。
所以,不得不说“遗传”这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父亲姜烈就世袭开国将军姜崇明的定国候爵位,从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一路坐上正一品天策上将的位置,几乎把持整个唐军,可谓呼风唤雨不在话下。他在位将近二十年,征战无数,创造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
然而这样的英才却死得匪夷所思。
随着姜烈的突然死亡,朝廷内原本就暗潮涌动的势力一触即发。
开帝四子,现高宗之弟百越王李桤襄拥重兵据百越岭南道,隐有划地自立为王的意思。北栾道风雪灾不断,蜀西地区蛮民横行,滇南流民压境。定国公府被不知名的力量灭门,右相府杨家倒台,而一直处于姜、杨两家之下赵家迅速上位打压江南司徒相府,独霸朝政。
话扯远了。
姜烈的遗体在建平十五年八月十四日被运回长安城。
那日长安全城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秋菊万千姿态摇曳在长安大街小巷。然而铺满彩菊的那条官道上,在欢欣鼓舞的笑声里迎来的却是漫天素缟与天策上将冰冷的遗体。长安皇城外一夕之间彩菊换白菊。大明宫里一道圣旨下来,京都全体风月场停业三年,缟素三个月以追思天策上将姜烈。那是唐国建国几十年来过得最不舒心的一次中秋。
众将士扶棺回定国公府后,司徒相府在月夜从后门秘密领来一和尚,名曰:叶敷那伽。此番来只为一件事:
开棺验尸。
虽然说逝者已矣,此举实是打扰不合规矩。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这么做了。事实证明验尸这个步骤完全没错。
姜烈死得蹊跷。
全身上下伤口一共一百零八道,无比精准的切割了所有经脉及穴道。迅速准确,几乎在同一时间之内完成,这种程度用“恐怖”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一身伤口看下来,触目惊心令人发指。伤口极细,更像是丝弦类在皮肤表面急速切割出来的。伤口长一寸四分,深一寸两分,规格统一到令人背脊发麻。
不足以致命,却能击溃对手到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血流尽,生命才至终结。
这不仅仅是杀戮,而是华美残忍的艺术。
次日,月上中天,灾祸再一次降临。灵堂内的白烛流泪,火光被切割。姜烈沉默的躺在楚老板为他做的那具棺材里,漆黑得发亮的棺椁映照着这场悄声无息的华美杀戮。那棺椁上刻下的图案似乎在无言的诉说着什么。定国公府上下二百六十三人被屠杀殆尽,只有远在瀛洲学艺的姜家独子在返家的途中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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