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一
正月科举事毕,举京上至士子缙绅,下至农夫渔樵,都乌央乌央地聚在御街孔门前伸长了脖子看金榜。
“康宁三十二年恩科殿试金榜: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状元柳葆卿,第二名,榜眼谢荃,第三名,探花谢芾。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
大多人只关心前三名是谁,探花名字一念完,孔门前众人纷纷杂杂议论起来:“这次谢家出了两位啊!谢家可真是不得了!”
谢艾远远站在一处,面无表情听着,他望望金榜,再望一望孔门之后的御街,御街之后的宫城,静静伫立片刻后转身离去,往僻静的小巷走。
紧跟着他的小厮听到家中两位公子都中第,比谢艾要兴奋得多:“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上了金榜,小的想来应该备个厚礼,贺一贺两位公子大喜!”
“我没有钱,没东西能送他们。”谢艾一顿,“你若想表表心意,便去准备吧,不用陪着我。”
“您好歹是谢家公子,出门怎么能没个随从,管事吩咐了我要陪着公子。等回头得空,我再去备礼吧。”小厮又做愁眉苦脸状,“唉,这会儿送榜的人估计都上门了,家里指定热热闹闹的,那帮会来事的也不知道怎么讨彩头呢。”
谢艾垂目:“你去吧,给你一个时辰,我回黄金屋看会儿书,你买完东西就去那儿找我。”
小厮忙不迭答应了,他行了个礼,一溜烟往主街跑去。
谢艾穿过小巷走到另一条商街,往专营文房四宝的黄金屋里去。除了笔墨纸砚,黄金屋还卖市面少见的珍本,价格不菲。谢艾买不起,所以每次来黄金屋就在书柜前泡着。他一目十行,求知若渴,快的时候一个下午能啃掉两本。
一进黄金屋,谢艾就听见店里伙计交头接耳:“他怎么又来了?三天两头的来这里蹭书看,一卷都不买。”
谢艾心里打鼓,但装着没听见,从容自若地往书柜走去。他专心致志,一打开书,旁人再怎么议论他,他都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店里掌柜的走过来,笑盈盈鞠礼:“是谢太傅府上的小十六公子吧。”
谢艾连忙放下书回礼:“学生谢艾。”
“小公子很喜欢来我们店里看书啊。”
“是……”谢艾低下头,“多有叨扰……”
掌柜的笑道:“怎么会,今年恩科,府上两位公子金榜题名,真是可喜可贺。书香世家子弟来我黄金屋,是我们的荣幸啊。”
谢艾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附和地笑了笑。
“只是小公子来了多回,每次来都是看书,却不曾买过一卷,这叫人有些费解啊。光看不买,可不像是世家公子所为。尤其这些书还有很多是珍本,看得多了摸得多了,会折价,我们做生意的也很为难啊。小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同我说,黄金屋每个月都直供笔墨到贵府,同贵府账房还是能说上话的,打个招呼即可。”
谢艾脸色薄红,掌柜的说话虽然温言温语,声音也不大,可还是招来了店里伙计和客人的侧目。
“掌柜的说的是……我今日身上没带足银两,改……改日再来。”
谢艾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未读完的书,向掌柜的拱手施礼,然后快步离开。
黄金屋是去不了了,谢艾也不能在黄金屋门口转悠惹人嫌,便去附近走走,一边等着小厮回来找他。除去黄金屋,谢艾上街会光顾的也就是茶庄了,那里时不时有人对弈,他自小由母亲教授棋艺,对棋局很感兴趣。
到了汇英茶庄,那里正巧有两人在下棋,围了八九个人看。谢艾闲来无事,等着也是等着,就凑个趣站在一旁观棋。
对弈的一位是茶庄常客,棋迷一个,常在茶庄里找人对弈。另一位则是个佩剑的公子哥,即使下棋这么文雅的事,他都威风凛凛的,执棋落子掷地有声。谢艾偷眼打量佩剑公子,应是官宦人家,可他面生得很,似乎不是京城中人。
棋盘厮杀半晌后,谢艾已经看出胜负,望着那位佩剑公子微微一笑,没想那公子也正巧抬头看他,正撞见谢艾的笑意。
“这位小兄弟,你是笑我要赢了,还是笑我要输了?”
谢艾笑笑:“观棋不语。”
佩剑公子勾了勾嘴角,低下头继续下棋。
常客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又看看棋盘,没看出态势,但是等他再落十余子之后,便扼腕不已。
“输了输了,不下了!这位公子棋艺高明,在下佩服!”
佩剑公子志得意满地丢下棋子,一抱拳:“承让。”
他再去看谢艾,见谢艾轻拢着眉头看着棋局,问道:“这位小兄弟似乎还没看明白?”
“非也。学生只是在想,这一局……似乎还有得救。”
一旁的侍从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不会下棋就速速离去!”
“不得无礼。”佩剑公子责备了下人,但面色也是不以为然,“那你来救?若能救下,你赢几个子,我赔你几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谢艾。谢艾再看一眼棋局,然后抬头笑望佩剑公子:“我不赌钱,但我想争一争这棋局。”
佩剑公子上下打量了谢艾一番,衣着显旧,但身上有几分贵人气度,尤其是腰间佩玉一看就不是凡品,听他谈吐更像是个学子,应当是个落魄贵族之后,回想自己刚才谈钱是不是有些冒犯了:“你坐吧。”
常客让出了座位,谢艾与佩剑公子对坐。他执起白棋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落下一子。
佩剑公子嗤笑一声:“垂死挣扎,又有何益?”
谢艾只心无旁骛地继续下棋,一言未发,剑公子看他这样不自觉地一愣,也跟着沉下心来。
局面上黑白子乍一看还是势均力敌,但白棋已是弱势,黑棋挥军直下,白旗便要被侵吞殆尽。谢艾避开锋芒,另辟包抄之径,但佩剑公子也有防范,两人在这棋盘上你争我夺,许久过去,谢艾已挣得生机,黑子不敢妄动。
佩剑公子抬头看看谢艾,眼里已多了几分敬意:“小兄弟好棋艺,能力挽狂澜。”
“嗯。”谢艾下棋时求静,听到佩剑公子说话,也没听进去到底说了什么,鼻腔里应里一声,目光只牢牢锁在棋盘上。
围观的人从十多个,渐渐变成里二三十个,到后来围得密密实实,明明是靠窗的位置,围里头的人都觉得透不过气。对弈二人一言未发,额头却沁出汗来。围站着久了的人看着棋盘久了,眼睛都花了,他们揉揉眼睛,才发现天色已晚,有些人便抱憾离去了。
侍从也注意到了天色,趁着谢艾还在沉思布子之时,轻声道了句:“少将军,我们还要去宫里头用宴呢。”
佩剑公子一愣,他抬头看看天色:“这可不好,得赶快走。可是——”
一番动静惊醒了谢艾,他左右看了看:“什么时辰了?”
店家答话:“酉时都过啦。”
谢艾大惊失色,面上登时慌乱起来,他申时之前就要回府,这下迟了一个多时辰,回去定要受罚。
“小兄弟,我也有事要走,这棋局就先放在这里,你我明日午后再战,可好?”
谢艾犹豫:“明日我未必来得了……”
“棋逢对手,乃一大快事。你若明日不来,我日日都在此处等你。”佩剑公子一抱拳,“我必须要走了,告辞。”
说完佩剑公子拿出一锭银子给店家,让他们存着棋局,留他明日继续酣战。他走出茶庄翻身上马,临走前回头又看了看谢艾:“忘记说了,我叫韦琛。”
谢艾一愣,随即行礼:“学生谢艾。”
韦琛点点头,一夹马肚子策马离去。
两名店小二轻手轻脚搬起棋盘慢慢往柜房走,众人也纷纷散去。谢艾在主街上张望,街上的人三三两两,没有小厮的身影,应当是先回府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铜镜巷跑去。
待谢艾气喘吁吁跑回谢府,教礼仪的管事正在门口等候。他见到谢艾就没好脸色:“酉时三刻才回来,得了,跟我去见二夫人吧,正好,二夫人也不痛快着。”
两位公子中第,阖府欢喜,唯独没有进三甲的二房公子高兴不起来,二夫人虽然人前恭贺,人后却憋了一肚子的火,正好谢艾逾矩,二夫人的火气也有了出处。谢艾被带去二房,二夫人责骂了他几句,言辞要比平日刻薄,谢艾早就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心,任凭二夫人对他从头到脚的数落。他这副样子,惹得二夫人更为生气,捎带上谢艾的生母也一起骂,这时谢艾才有了反应,抬头冷冷看了二夫人一眼。
“我犯了错,任凭二娘责罚,但今日之事,与我娘无关。”
谢二夫人被他那冷冽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好啊,你还知道我能责罚你。来人呐,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东西带下去好好教训一番!”
谢艾面无惧色,到了小佛堂后直挺挺地跪在列祖列宗面前,伸出双手任由管事拿竹片子打他手心。
竹片子打在手心的肉上,其实只要不用力,不算多疼。最怕打在手指关节的筋膜上,即使力道不大,两三下去便会肿起。管事今日下了黑手,见谢艾越是面色不改,就越是片片都往他指节上抽。谢艾咬着嘴唇,忍住手指的疼痛,硬是不吭一声,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汇聚成豆大的汗珠,直直往脖颈里淌。
阖府大喜之日,家中的榜眼和探花都随祖父和父亲在宫中用宴,府里上下也是热热闹闹地庆贺,嬉笑之声虽远可闻。
小佛堂外,谢艾的生母颜氏拖着小女儿赶来求情,一双母女跪在佛堂外连连磕头,痛哭不已。谢艾听到颜氏的哭泣声皱紧了眉头,牙齿磕在唇上,生生咬出血来。
府里原在膳厅里庆贺的人听到动静都过来看,有作壁上观的,也揶揄讥讽的,颜氏母子身份低微,连奴仆都可以笑话两句。
二夫人见闹得差不多了,也知道以谢艾的硬脾气再打下去也不会服软,顺着颜氏求饶下了台阶,命管事停手不再责打,但谢艾逾时晚归一事还要另做惩罚,遂关进柴房禁闭一天。
谢艾从正午到夜里都没有进食,柴房里又湿又冷,他蜷在木头堆里,双脚冻得冰凉,便脱了鞋袜,用伤得红肿发烫的手掌去捂脚面,也给自己的伤稍作冰敷。
月色明晰如清泉一样穿过窗棂流泻进来,谢艾尽量不去想那些憋屈的事情,他努力回忆今日未决的棋局,思索着等他出了禁闭后要如何赢下这盘棋。
他生母颜氏家中是开棋社的,耳濡目染加之慧根,颜氏被教得一手高超棋艺。她豆蔻之年曾设一死局,多年之后才有一世家公子解开,那人便是谢艾的父亲,如今的谢都尉谢瑞。当年郎有情妾有意,即便不能为人正室,颜氏也执意嫁了,做了谢家少主的第十房小妾。高门大户妻妾成群,谢家后院如帝王家的后宫,各方为了子嗣前途无所不用其极。颜氏是商贾之女本就低人一等,外人称道的一段佳话在谢太傅眼里是有辱家风,看颜氏如同娼妓一流,连着谢艾这个孙儿也一同不待见。谢府汗牛充栋,收尽天下孤本,供子弟读用,但一些藏书不许谢艾借阅,考子弟学问时谢太傅也从不过问谢艾的学业。家中有名仕来访,围炉清谈,谢家一众公子都可以在旁观学,甚至直接和名仕辩论,但谢艾只去过一次,那一次之后再要去,次次都被管事赶走。理由都是推说他还小,可这个由头说久了,谢艾也逐渐看明白了,所以他尽量不在谢太傅面前出现,不能出府的时候就窝在自己房中,看书习字或者下棋。数载难熬,颜氏将一身棋艺都传授给了谢艾,母子二人时常切磋,也算苦中作乐。然后院众人却不会放过这对母子,诸位夫人会在月银上动手脚,其下子嗣与堂兄弟除了不屑于作弄谢艾的,都变着法地欺负幼弟。要么掀他棋盘,要么把棋子统统倒进马厩食槽里,谢艾借不到的书他们翻得噼里啪啦响,有些书弄脏了都推到谢艾头上,让他替过受罚。谢艾年幼,打也打不过,又不是会哭会闹的人,十多岁就忍得性子沉郁,时常一整日都说不出一两句话,只有下棋看书的时候,才能见他面色柔和些。
拜他的兄弟作践所赐,谢艾读书极快,对棋局也是一望便能记住大概布局,他今日与韦琛下了许久的棋,每个黑白子摆在什么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么想着要如何翻盘,谢艾渐渐困倦,他蜷缩着身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是仆役无心忘了,还是刻意作弄,第二天一整日都没人来送饭,到了夜里他被放出柴房,整个人饿得走路踉跄。回了自己房中,颜氏已经备好清粥小菜。谢艾手上有伤,颜氏一勺一勺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服个软说句好话,也不至于被罚成这样。”
小女儿谢芝摆弄着谢艾的手,她今年九岁,但声音还有几分奶气:“哥哥疼吗?”
谢艾摇摇头,为了不让谢芝担心,他硬是忍着痛握了几下拳头:“你看,一点没事。”
谢芝懵懵懂懂,突然想起什么,兴高采烈道:“今天见着四房姐姐戴了一支簪子可好看啦,一朵大桃花下面十几朵小桃花,走起路来像桃花在发上飞舞,美得像仙女一样!”
谢艾笑道:“你喜欢,哥哥给你买。”
颜氏叹气:“哪里有这个闲钱,你别瞎许诺,到头来让她空欢喜一场。再说了,她也没到打扮的年纪。”
谢艾不吭声,但偷偷给谢芝递了个眼神,心里打算攒一两个月的钱就能给谢芝买簪子了。等用完饭菜,谢艾道:“娘,我想用浴。”
“水烧着了,知道你每次柴房里回来都一身霉味,我这就给你准备去。”
颜氏母子无人伺候,谢艾手受了伤不能沾水,就只能坐在浴桶里举着手由颜氏为他擦洗,谢芝被赶去卧房里早早睡下。
颜氏一边帮谢艾擦拭,一边叮嘱:“明日你就别出门了,免得讨你二娘生气。你大哥三哥从宫里回来了,你去贺一贺,这是礼数。”
谢艾回道:“我不想去。”
“又不听话,不就是去道一句贺,这也折你心气了?”
谢艾闭上眼睛:“知道了,会去的。”
他这一两日不能出府,势必要让韦琛等候了。谢艾想想韦琛佩着宝剑鲜衣怒马的样子,心念一转。大晋刚刚与夐族人打完一场恶战,韦将军率韦家军凯旋,进京受封,就在这几日的事情,那韦琛估计是韦家人吧。
隔日,颜氏从自己嫁妆里取了两块奚氏墨交于谢艾。谢艾捧着徽墨不敢置信地看着颜氏,他知道这是颜氏最后一点积存了。
颜氏了然地笑了笑:“你已成年,到时候还要仰仗你大哥三哥给你找个差事做做。你大哥三哥他们小时候是顽皮了些,但现在都考取功名,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若送个礼,他们也会记得你的好。你爹子嗣众多,有什么好处很难落到你头上,还要靠你的哥哥们为你说话,给你求个出路。”
谢艾低下头:“知道了。”
东苑里,谢府长公子和三公子正在会客,座上宾是新科状元柳葆卿。此人年仅十七,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寒门学子,但凭着勤学一举成名,谢太傅有意交代了谢家两位公子要好好结交柳葆卿,不仅仅是为柳葆卿才学上胜他们一筹,更为了把柳葆卿纳入麾下,他日为谢家人与太子所用。厅里还有几位年纪较小的谢家子弟也在,有些是来道贺的,有些则是为了借此机会和状元郎攀谈几句。桌上堆满了各式贺礼,谢氏兄弟半是炫耀半是品鉴,一一取出来与柳葆卿共赏,赏玩一番后丢回礼箱中,道一句“万般仙品,不及十八明珠”。
谢氏渊源百年,大晋立国之前便在豊州发家,当年开国皇帝也是在谢氏名门的支持下入豊州建豊都,后太宗皇帝感谢氏之功,赐稀世珍宝十八明珠予谢氏一族。明珠无论白昼黑夜间都莹润璀璨,共计十八颗,由软玉金丝串成手珠,只谢氏主事可以佩戴,如今传到谢太傅谢钊手中。
柳葆卿对十八明珠的传奇早有耳闻:“晚生拜会太傅大人多次,却从未见他佩戴过。”
长公子谢荃答道:“家传之宝,岂可随意示人?我是东苑长孙,也只有在祭祖之时见祖父戴过一次,其形之美非寻常珠宝可比,令人念念难忘。”
“我说大哥,你就别这么惦念了。”三公子谢芾说道,“这祖传父,父传子,将来这十八明珠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到时候大可给柳兄好好看看我谢氏家宝。”
谢荃反口吹捧:“也不尽然,我朝尚立贤者,将来那十八明珠也有可能在三弟你手上。”
柳葆卿见谢氏兄弟唇枪舌战起来,笑而不语。此时仆役来报:“十六孙少爷请见,带了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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