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伤口已然包扎妥当,薛翛仰头将壶里剩下的酒尽倾口中。
天光沉暗,列缺倏烁。
屋中未点灯,屋外也不见得有一丝烛火灯光。
鸟儿最不喜欢的天气,大抵便是雨天了,尤其暴雨天气,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山洞、岩沟、树洞、屋檐、甚说木叶草间,都可以成为避雨之所,更毋需提被人捉来,置养笼中之类。
有的鸟雀却并不躲雨。
它只坚挺于风暴之中,以血肉之躯与天降硕珠顽强抵抗。
若是鸥鹭此类身强体壮的鸟,自然能安然无恙地挺过,可若要是鸠雀寒号一类小鸟,以血肉相拼风暴,无异于以卵击石。
难道鸟也有天生痴呆?
雨过,这小雀的尸体也已然冰冷,一阵风吹过,它僵硬的身子也跟着歪了歪,羽翼之下露出两只安然熟睡的稚雏。
如今曹泊明的境遇与这鸟儿并无甚不同。
若非薛翛一行人今日到了寒涛城,他恐怕是会独自坐在外头城根下,将雨淋得完全。
桃花谷网罗天下善鼓琴瑟之人,可竟落魄至此的,只有曹泊明一人。
其然风骨。
那只令人敬佩的鸟不肯躲雨,是为了守护她羽翼尚未丰满的雏崽;因为爱,因为希望,她才能坚挺于风雨之中,将性命置之度外,暴雨当头,她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保护她的孩子。
而曹泊明呢?
如此刻曹泊明尚有一丝清明,他一定会这般回答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一种人,毋宁死,也不愿折了气节。
曹泊明正是这种人。
正如其名“泊明”一般,其人生来便是隐士高人之命。
最初的他却不是这样。
最初的他,也是同天下文人一般,胸怀澄清天下之志。
自前朝至后江山易主,曹泊明曾三次参加科举,三次入京皆负解元之名,即便不敢夸下海口,说殿试定能冠得状元之衔,凭其才金榜题名也总该如探囊取物才是,可待到殿试发榜之期,他是竟无一例外地都落了榜。
上诉三次皆为肉食者所压,推三阻四,找个由头便将他搪塞回去,圣上更是连尊荣也未得幸见过。
一怒之下,曹泊明便就此作罢不再考,回家整装行囊,负琴入山,从此深居简出,以松鹤为伴,江鱼为侣。
倒是应了其名中“泊明”二字,他真成了位淡泊明志,逍遥江湖的隐士。
其间结识新友如朔扬,也曾结伴同行,遍览山川美景,心中不禁愤叹,朝廷之中乌烟瘴气的光景,岂能和这大好河山相提并论?
他还要多谢那些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坚持徇私枉法,坚持了三年的朝廷命官们。
若他日有缘再见,定…
算了,他日并不愿见。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将剩下那点儿逍遥自在也尽数变作不如意。
他却不知道,他一直以来榜上无名的原因,竟是因为考生中根本没有他这人。
他的考卷其实是被人冒名顶替了去。
当年苏鸿与李耀宗两人左右丞相党派已然拉开对立两面,主考之人是右相一党,苏鸿深知其党羽手段之龌龊,便差了人时时关注,果不其然,传回消息说右相曾与主考两人拿着两宗文章交头接耳,似是密谋。
苏鸿看了这两篇文章,只说一篇为锦绣华文,大放异彩,放眼朝中,能著此文者不过二三矣,此人妙笔生花,于众考生之间定然也是脱颖而出,读之叫人意犹未尽,状元之衔更是当仁不让;相比之下另一篇便显得稀疏平常,文字古板老旧,平平无奇,毫无出彩之处,苏鸿只扫几行下来,便觉味同嚼蜡,搁下不愿再看。
两篇文章对比,孰优孰劣,但凡双目健全之人,一眼看来就能将高下立分。
苏鸿拿着第一篇文章感叹道,能著此文章者,绝非池中之物。治国之策,经韬伟略,十万匹夫莫敌。
发榜之日,这文章著者果为状元,可再一看这状元,竟是李耀宗亲信的侄子。
苏鸿想起那日阅卷官与他说,李耀宗与主考秘密商谋过者什么事。
此后,苏鸿心中便多了个结,时时惦记这状元郎,又观察着。
果不出所料。
这状元郎,定是狸猫所换。
此人平日里行径便是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模样,朝堂之上更是无甚建树,所作所为与那锋芒毕露的文章所达截然相反。
他根本没有壮志,又何以书咏豪情?
他连大放厥词都不敢,更莫要提进谏逆耳忠言了。这人怕是只想畏手畏脚地在朝廷混口饭吃。
可朝廷不比别处,岂能用以养闲之途?
更何况这人是右相一党,即便皇帝容得下,苏鸿也容不下。
先帝是爱才之人,对于状元郎的文章更是喜爱之至,本以为是天赐国之栋梁,便对其格外器重,谁知这状元却不争气,入朝后的表现实在叫人大失所望。
所以当苏鸿对他说此人绝非文章所著者时,曲长安当即便对其言深信不疑。
先帝派人彻查案宗,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状元之名还给了这位被埋没的栋梁之才。
可冷水泼头,今时不同往昔,曹泊明的一腔热血早已凉却透彻,再让他从仕为官,即便是给个丞相,他也不当。
若换今朝,不当也便罢了,朝廷人才济济,并不独缺某一人,皇帝更不可能亲自动驾请其出山。
远观古时,只有刘玄德这般起江山实无能者之主,才会三顾茅庐,请卧龙出山。
曹泊明比不得诸葛卧龙,曲长安却是如当时的刘玄德一般,正值新建朝廷之时,求贤若渴。
他并未三顾,他只亲自与苏鸿两人一同前去请了一次,曹泊明便随他入了朝。
而后先帝病重,自知时日无多,缠绵病榻之时曾多次召众多亲臣入宫商榷后事。曲长安壮志未酬,中道却遭临崩殂,眼见时日所剩无几,愈发紧迫,紧赶慢赶将朝中人大多数人都见了个遍,可独独剩下了曹泊明,仿佛是被他遗忘了一般,从未被召见过一次。
并非他有所忌惮,或说对其不甚器重。
恰恰相反,整个朝廷他最信任、最器重的人,便是曹泊明了。
只是他知道曹泊明的志向,早已不在这小小庙堂之上,他也早已不是当时那厌世隐居而偏安一隅的世外高人,他有理想,有抱负,只不过与他人不同——别人心中最重的是光宗耀祖,是功名利禄,他心中最重的却是人,是黎民百姓,是天下人。
两人都心知肚明,若是曲长安驾崩,朝廷绝再留不住曹泊明。
曲长安也不想栓他于此,他知道,江湖才是他的广阔天地。
君臣之外,是朋友。
先帝殡葬之日,举国同丧。
京城之中,飘白绫,着素缟,哭嚎之声直向阊阖。去往皇宫陵寝吊丧陈慰之人络绎不绝,中有一人却与人流尽反,擗踊哀号,跌撞出城,时引人侧目感叹,此人定是曾蒙受过浩荡皇恩。
此后史书若载,曹泊明定会是个传奇人物,可后话先且不谈,只看眼前之景,实在叫人痛彻心扉。
苏之衍对曹泊明为人钦佩万分,他这少年老成,不爱功名爱闲云的性子,也是因其耳濡目染而成就的。
要说他本对桃花谷惧怕居多的话,那么现如今就只剩满腔怒愤。
天边霹雳倏响,雨势更急,噼啪打在屋顶之上,听来似是要将屋顶打穿。
门外有一黑色人影映在门上。
那人影晃了晃,于外幽幽道:“你果然来了。”
薛翛听出那人声音,出声回应道:“我不该来么。”
那人低声笑了笑,道:“你自然会来。我怎么忘了,你这人最喜欢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薛翛道:“我从未说过我是正人君子。”
那人丝毫不让步,紧随其言,咄咄道:“你也怕遭雷劈。”
“你都不怕遭雷劈,他又怕什么。”苏之衍先薛翛一步回应道,“何不进来,门外站着做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青衣少年由外而入,少年五官精致,面容俊朗,与上次见时却又是毫不相同,只是那鹰鹫一般锋芒毕露的目光,至始自终从未改变。
池秋依言进了屋,自顾在桌前坐下,看着苏之衍,满面难掩失望,开口道:“梅七公子到底也是与他一丘之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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