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寒水 31(1/2)
在来勾戈殿之前,素和真央的心中其实没有任何压力。
可当她看到简守的脸后, 胸口那种无端的焦虑让她自己都觉得震惊。
她的脑袋甚至有些转不过弯来, 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狄犰德吉的女儿又怎么可能会是纯粹的中原面孔呢?
这个时候,塔娜的反应倒是很快, 她拉着简守的手腕, 带着他朝素和真央行礼:“王后娘娘早安, 我才是塔娜。”
她毫不犹豫地挡在简守的身前,希望他不要成为王后殿眼中钉。
民间的话本子看得多了,她自然懂得幽王第一晚留宿在这里,是最招人嫉恨的。
塔娜小家碧玉的长相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性。
素和真央并有没因她的话而感到冲撞, 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语气依旧有些生硬:“那她又是谁?”
简守感到塔娜手指收紧的力度, 然后听到她说:“这是我的贴身婢女。”
素和真央这才端起了架子:“奴婢就是奴婢,怎么可以跟主子一起在桌子上吃饭,要是没规矩, 趁早赶走了罢!”
塔娜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招来责骂,只有向她服软:“王后娘娘说得是,下次我一定注意。”
素和真央不太满意:“你是知道了, 那她呢?怎么不回我话?”
塔娜急忙回道:“她是个哑巴, 若是惹得王后娘娘不快, 我就让她少出来转悠。”
素和真央意味深长:“确实要少出来转悠。”
她朝后招了招手:“殿下忘了赏赐你, 这些事便得由我来做, 宫人们搬进来的东西你都收着,若是还缺什么,就再告诉我。”
她端得是这样大度体贴, 旁人便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塔娜收了她的礼,却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
她反而拍着简守手背安慰:“你莫怕。”
一直低着头的简守,甚至没有看清素和真央的脸。
他其实一点都怕,倒是塔娜的手心里满是虚汗。
简守在想,赫连桀的王后,大概也是失望的,大婚当晚自己的丈夫却去了别的妃子那儿。
简守以前这样想想便会难受,不会像现在这般觉得事不关己。
赫连桀再过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塔娜没能留下来和他俩一起吃饭,
她同乳母商量要不直接搬去偏殿好了。
结果不一会儿就发现勾戈殿中的宫人全部换了一遭。
甚至不需她开口就将所有的东西搬去了偏殿。
这根本就是幽王的意思,不想让那孩子暴露在他人的眼前。
他既然要塔娜来掩人耳目,自然也不会对塔娜做什么。
乳母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最后拉着塔娜的手嘱咐:“切不可将那孩子的事与这殿外的人说道,殿下喜欢他,他若好、我们才能好。”
塔娜朝她点头,就是不消她说,她也会这样做的。
简守帮她挡下了那一晚的危险,她往后便会替他承受所有未知的恶意,或许只有这样做,她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赫连桀同简守一起吃饭的时候,没有让人在旁边候着。
桌子上全是大鱼大肉,好几种菜都是中原的烹饪手法。
可简守没有胃口,失去一半舌头的他很难尝到食物的味道,甚至难以咀嚼。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狼狈,筷子上捻起的菜却迟迟没有动。
赫连桀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我听说今早王后来过,她若是有为难你,你便同我说。”
“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勾戈殿里,宫人会拿你当主子一般伺候你,你另外有什么想要的也同我说。”
简守还是没有半点反应,赫连桀甚至不能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他看不下去他不吃不喝的模样:“这些菜你都不喜欢吗?你想吃什么,倒是同我说啊。”
赫连桀的语调拔高,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他,竟然因为简守不吃饭就变得焦虑起来。
可他要怎样说给他听呢?简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将筷子上的菜送入嘴里,随便嚼了几下,便囫囵吞了下去。
菜里裹着的干椒壳子划过喉咙,顿时又疼又辣。
简守猛地咳嗽了两声,捏着筷子的手指紧得发白。
赫连桀看着他变得迷蒙的眼睛,忽而也觉得难受起来。
胸口滞闷、喉咙发疼,他好像总是能和他感同身受。
赫连桀将杯盏中的茶水递到他的面前,急得去抚摸他的背脊。
简守却仿佛被烫了一下,仓惶地躲开了他触碰。
赫连桀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慢慢握成了拳头。
他将茶水放在简守的面前,看着他慢慢地缓和下来,没有再逼他吃东西。
他的表情平淡,甚至看不出眼底的落寞:“你若是不喜欢同我一起吃饭,下次我便错过饭点来。”
那样你便不会看着我吃不下饭,也不会勉强吃下一口却被噎住。
北戎各族的首领埋怨他的雷霆手段,两国的百姓怨恨他发起战争,致使生灵涂炭。
赫连桀没少被人厌恶诅咒,可他从不在意。
一直到遇见这个人,他所有的排斥和厌恶,都让自己那么的难以接受,并且觉得挫败和无助。
难过委屈那样的话,赫连桀说不出口,也没有脸去乞求。
他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他接受自己的靠近与亲密……
…………
赫连桀很忙,中午过来吃饭的时间也是挤出来的,下午就直赴幽州城外的军营去了。
乎延烈挞比他早来几个时辰监军,将军演的布置都安排好了。
这段时间的军演频繁了起来,军营里的士兵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也都隐约有所察觉。
说不定哪天就上战场了,各个都练得格外刻苦。
这几天来军医营的人也明显增多了,花伯带着一个小徒弟,有些忙不过来了。
驹胥还是这里的常客,花伯见着他就眼烦。
“你说你一天到晚的往我这里跑,要不是我只是个糟老头子,我都怀疑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驹胥把裤脚卷起来,催促道:“老头你能不能快点儿,我等会儿还得去参加军演呢!”
花伯瞥了一眼他的膝盖,上面的皮肉磨得血肉模糊,也不知道该多痛。
驹胥的脸色有些白,额头也满是汗珠,却没有喊过一声疼。
花伯便有些不忍:“营长不是让你请假了吗?你还去什么去,真是不要命了!再怎么仗着年轻,也不能天天折腾得一身伤啊。”
军演虽然只是演习,但也不是开玩笑的,基本上都是实战。
驹胥身上还带着伤,要是稍微反应慢点儿,说不定就会受更严重的伤。
这孩子的眉目间拧着一股劲儿,执拗而不听劝。
花伯便不再唠叨,将装满药的托盘端了过来。
“你这么急,我便没法儿细致地给你处理伤口,这外敷的药有消毒止炎的功效,会很疼,你要是痛极了也别咬住自己的舌头!”
白色的粉末和着褐色的膏药,生生地淋在外翻的皮肉上。
驹胥死死地咬着牙齿,从喉咙里闷出一声痛吟。
那小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赤金掀开帷帘直直地站在门口,看着花伯替他包扎好。
然后才开口提醒道:“军演马上要开始了。”
驹胥瘸着腿站起来,痛得表情一抽:“妈的,你过来扶扶我啊!”
“哦。” 赤金走过来,将他的手臂挎过肩头。
驹胥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一小孩儿,就这么被他抗走了。
这不是赫连桀第一次来监军,却是驹胥来到军营后的第一次。
他从前只听说过他那些或好或坏的传闻,却从未亲眼见过他。
站在高台上的人,身姿挺拔修长,裹在身上的玄色衣袍,勾勒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不被放进眼里时,能很显地感到其中的冷漠。
他本人就是一个传说,七岁便能百步穿杨,十一岁便能猎杀头狼。
十四岁第一次出征时,收割了敌军上百个头颅,二十二岁时就统一了分割百年的北戎。
他的嗜血、他的残虐,他的手段……无一不让人佩服。
这样的人,遇神杀神、佛挡杀佛,没有什么能将他阻碍。
驹胥的看向赫连桀的眼中充满了向往和欲望。
他不奢求能站在他的高度,他只是渴望可以像他一样,拥有让人畏惧的能力,让杀了小娘子的人偿命!
高台下的队伍排列地整齐划一,随着乎延烈挞的一声令下,士兵们的吼声和踏步声几乎整耳欲聋。
赫连桀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变换的队形,以及每个人的表现,手指不断地在木栏上敲打。
天空陡然晦暗了下来,刮起了凌冽的风。
乎延烈挞走过去:“殿下不如坐进去,这天看似要来雨了。”
耳边微卷的碎发时而浮在眼前,脸上已经有了细微的湿意。
赫连桀摇头拒绝了:“站在这里,视野比较好,伞就不必撑了,这点雨不碍事。”
这点雨却越下越大了,脚下的沙地变成了泥潭。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污渍,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驹胥真的很拼命,分成红蓝两组对战的时候,他同样冲在了最前头。
也因为他太过认真的态度,下手不畏轻重,所以平日里训练的时候没少得罪人。
这下军演,大家正好有了个收拾他的机会。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提着一齐刀向驹胥冲了过来!
驹胥横眉冷对,毫不畏惧地就迎了上去。
他膝盖上的绷带此时已经全然崩开,血液顺着他的小腿流进了鞋子里,再浸入土里,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
人缘不好的关系,驹胥这一组的人竟没有人来帮他。
到底是有些寡不敌众,驹胥撑着使不上劲儿的右腿,勉强自保的情况下,身上还是受了不少或深或浅的刀伤。
一个戴蓝领的被一堆红领的围攻,很明显地吸引了赫连桀的注意力。
少年的脸上还有不少的血污,表情坚韧而冰冷。
赫连桀忽而就想起了独自面对饿狼的简守,每一个眼神都令他着迷。
他并不好奇他们为什么只针对他一个人,只是想知道这个少年凭一己之力能撑到多久。
就在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红领也加入了他们的战斗。
他似乎是站在最前面攻击少年的人,事实上却仗着体型的优势,为他挡下大部分的攻击。
其他红领被他挤在后面,手里的刀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就怕误伤了自己的队友。
驹胥打红了眼,看见面前这个大块头,也没有留情。
直到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两刀,这人还不还手他才觉着不对味儿,这人他妈的有毛病。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赤金,然后转身打起他人去了。
铜鼓就在这时被敲响,乎延烈挞浑厚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营地:“息战……归队……”
红蓝两组再次归为一队,每个人都受了或多或少的伤,却依旧站得笔直。
赫连桀直接从十五米的高台上翻身而下,落地的时候片尘不染。
他踱步到队列的前排,视线一一扫过前排。
所有人都敛气屏息,同时还有点兴奋,希望能入幽王的眼。
最终他停在了赤金的面前,后排的人顿时目露艳羡。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赤金这么厉害,被幽王记得也是应该的啊,说不定这次还会当个百夫长什么的。
两人身高一般无二,可以直接望入对方的眼里。
让众人都反应不及的是,赫连桀的拳头突然就抡到了赤金的脸上!
赤金只听到骨肉碰撞的声音,然后耳朵就轰鸣了起来。
赫连桀打得极重,赤金的口腔里全是苦涩的血腥味。
他的太阳穴一阵的眩晕,可他仍是直直地站立着,不敢偏移半分。
赫连桀看他的眼睛冷酷非常,赤金并非不知道原因,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喘气,站在前一排的驹胥都快好奇死了,不知道是谁挨打了。
直到他听到赤金的声音,然后浑身都僵硬了。
赫连桀提着他的领子,嗓音嘶哑锐利:“战争中没有私情,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我北戎的士兵?”
赤金低着头:“属下该死。”
大概只有驹胥懂得他们在说什么,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他不需要别人偏让他,更不需要有人因他受过。
赫连桀脾气一向不好,确实是想将他就地斩杀。
乎延烈挞却站出来打了个圆场,直接说出了处罚。
“自己去惩戒堂领一百鞭!三天内不需吃饭,其他训练一切照旧!”
一百鞭,一般人受下来不死都半残了,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赤金却知道,这足以救他一命。
他跪下谢恩,然后兀自跑去了惩戒堂。
驹胥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赫连桀却在此时站到了他的面前。
“知道他为什么受罚吗?”
驹胥仅仅怔了一下,然后放声回应道:“知道!”
赫连桀的眼神讥诮:“那你是怎么想的?”
驹胥的指间掐进了肉里,也不知道说的话是否违心。
他说,“这与我无关。” 他帮我与我无关,他受罚自然也与我无关。
赫连桀好像很满意他的回答:“你叫什么名字?”
驹胥的声音依旧响亮:“回殿下,我叫驹胥!”
“很好,从现在起,你就是百夫长了。”
驹胥的眼中微亮,百夫长是可以和营长一起参加军中会议的,也会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他有足够的信心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可以撼动整个狄犰!
这场军演,有人受罚也有人受赏,似乎一切都很平常。
有人围过来向驹胥道喜,也有人小声讨论着赤金为什么会受罚。
“我还以为今天受赏的会是赤金呢!”
“我也这样想啊,赤金到底犯什么事儿了呀,惹了殿下,我看他被打得满嘴是血!”
“殿下的拳头就是不一样,我看就是因为他军演的时候偷懒了,殿下看不惯呗!”
他们正讨论着,驹胥突然就在他们眼前站定了。
沉着脸,低声问道:“惩戒堂在哪?”
赤金挺过一百鞭后,出现了短暂的晕厥。
他趴在石床上,惩戒堂里的人也没管他死活。
驹胥冲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站着的人在擦拭带血的鞭子。
而赤金趴在石床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像是死透了一般。
驹胥懵了一下,脚步僵硬的走过去,惩戒堂的人瞥他一眼:“放心吧,还没死,过会儿他自己就能缓过来。”
赤金才来军营的时候,也不是个老实的,没少来过惩戒堂。
既然以前挨过一百鞭没死,那他现在也不会死,这人命硬得很。
驹胥将提着的一口气吐出来,他蹲下来才看到赤金半边高肿红紫的脸颊,看着就惨。
短暂的晕厥退却,赤金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抬起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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