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1/2)
“那樣瑣碎嚴酷,又那樣尋常自然。”重陽站在窗邊往外看著,心裡有一點悲哀。孤單的一輩子,想來以後也不會改變。人來到這個世上的時日越短,要的東西越少,可以抱著她所有的東西保留一點尊嚴。長大了就恐怖了,一本書一個故事是不夠的,第三個人又是多餘的。所有説出來的都不值得銘記,所有藏得好好的也都不像深情。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要是她不是她,要是她換一點心思,要是她再卑微些或是更高傲些,都不會有這些事。她有一天一定會死在那條路上,人來人往不熟悉也不會注意,不知道這個人心裡是如何想的。不知道她在一個夜晚或是一個午後扮演了何等可笑的角色,不知道所謂屈辱,所謂自討苦吃。
太悲哀了反而流不出眼淚。誰都可以,連這樣的說法都說得出口,祇不過因為不曾費心。
她記得問過司徒玄,為什麼老是罵她。
“我不是誰人都駡的。”他説這話的时候模棱兩可,是那些男子們慣使的技倆,也不是專為騙她,不過是自私作祟,沒法替旁人想那麼多。
其實這話認真計較起來是傷人的。她一直想説个無傷大雅的謊話,比如説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溫柔。她想像他一開始會説“我也不知道啊”,過後想一會儿,又歪著頭笑笑跟她説,“可能是因為你表現得比較在乎這份溫柔吧。”
不過沒機會了,故事應該到此為止,所有不被愛,不被理解的孩子早該離開。這個世界對他們太過分了不是嗎?我們為什麼要活著,你不要跟我説我們生下來就是如此,不可選擇。什麼事都要有個緣由的,你告訴我吧,為什麼。說完這個問題什麼都不算重要了,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因為知道為何生,所以不懼死。
被愛,我就可以活下去,我就是為這麼簡單微末的理由而活的,以愛換命,從不吝嗇。
常想遇見的是寶玉就好了,他的愛那麼多,總會有一點曾經分給過我,多情似無情呢,三妻四妾又怎樣,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來,不怕笑不成。
2017.12.27
李延年。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李延年哭的样子,就连他双腿断掉的那一天也不曾。夏庄的长街上终日黄埃索漫,车马稀疏过去,会卷起蒙蒙的烟气。重阳就是在一阵茫茫的黄埃中看到那双眼睛的,透过临街的二楼的窗户往下散着,目光分成一缕缕,在空荡长街上投下巨大的,看不见的蛛网。重阳抬眸的一瞬才同这个人的目光对上,可是她直觉这个人已经看了她很久,像是要穿过躯体,看出灵魂那样专注而漫长。
街角传来两声短急犬吠,她猛咳了几下,才醒悟过来并不认识他。夏庄不是她的家,她来这里是为了看望父亲和祖母,给妈发觉了是要骂的。思及此她转身割断了那道目光,却被身上松垮的书包重重坠了一下肩膀。她把纤细的书包绳往肩上靠了靠,揉揉眼睛,就快步向街西走过去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得那样快,明明多呆个两三秒也不会误了什么事,但是就是走了,就是那么快,没功夫想也没力量停下。
她跑到一扇木栅门前,弯下腰来微微喘气,酸枣枝和竹柳条筑的篱笆密得伸不过手去,院墙里一株老槐笔直生长,浓密的冠盖如云,在泥地上印下一个个铜钱大的影子。她低下头来,却嗅到身上残留的牛奶甜香,是了,早上妈在火炉上给她热了红糖牛奶喝,因为她像所有小孩一样嗜甜并且不喜欢牛奶的那股怪味。这让她有点愧疚,妈不喜欢她来这她知道,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来,什么事都是要学的,学不来,就只好被骂。早几年她话说不利索,常常恨得妈要拿手在她背上狠拍一下,拍得一个趔趄,拍出了满脸泪也憋不出她一句话,“你是个死面拧的丫头啊!”,妈又是叹气,又是恨。“我让你跟你那个不成器的爹学哪!”
重阳不吱声。
“行了……别在我家里呆着了……”
重阳还是不说话,妈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从哪来你回哪去吧。”
妈从梆硬的红格子沙发上站起来,单手死命地推着她的肩,一下比一下凶狠,嘴里不住地嚷,“走呀!走呀!”。
重阳的棉袄棉裤把荷粉的小褂和苜蓿花一样绒紫的裤子撑得皱了起来,上身圆圆的铜钮之间有一连串更大的,黯淡深红的椭圆,好像风给吹涨了。
她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以为别人推不动呢,但是最后所有劲儿都没用上,整个人却木桩子似的一寸寸往后摔着退,好像古代招亲的小姐从楼上抛下来的绣球,那种用粉缎子块凑好的布疙瘩,笨笨的,有点棱角。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圆滑多不要脸,清明打她她一定扭脸就跑,但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妈会打她。
妈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脸是软的泪是暖的,手是狠的。
重阳想我再硬一点,下次你还推得动吗?试试呗,唔,老是推我左肩,我往前顶她就推不动啦!
诶,她这次推的时候费了点劲儿,效果不错……
又推我右肩……没关系……有变化才有意思嘛……
她想着想着就咧嘴笑了。妈冷眼看着她。
外婆在院子里那棵歪脖树底下纳鞋底,针涩了就在头发上擦擦接着纳,过堂底下窝着给崽子们喂奶的云叇,剥净了粒的玉米棒埋住了它身下十一只灰绒绒的小奶狗,埋得深了的小家伙就发出“唔唔”的反抗的声音。
有一个鲜艳的布团子滚进了它们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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