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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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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湉瞧得有趣,哧哧地笑了起来,忽被傅沉杀气腾腾地剜了一眼,当即正色敛容。

沈义安若有所思。

半晌后,他才缓缓点头,道了一声:“着实不易。”

唐骋闻言微微一笑,只是摇头不语。

此时,帐中将士已然走尽,沈义安环视一周,便抬手作邀,带三人一同步出营帐。

帐外天寒风大,刮得急猛,沈义安衣袍空落,更显得瘦削单薄,连右腿都似跛得更厉害了。

傅沉见状忍不住蹙眉,犹豫了一瞬,解下氅衣就要为沈义安披上,却被他挡开,摆了摆手。

傅沉只得作罢,将氅衣裹回身上,紧跟在沈义安身后感慨道:“先生你……当真是变了许多。”

沈义安平静道:“老了。”

傅沉眉头紧锁:“老也就罢了……怎的连腿都瘸了?”

沈义安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来话长。”他说着“说来话长”,却全然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兀自朝前走着。

傅沉紧抿了抿薄唇,眉头仍展不开,无力地叹了口气。然他又有些不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有多长?”

沈义安不由回头,盯着傅沉看了片刻,终是忍俊不禁打趣道:“长到——若要说它个尽全,沈某怕是要冻死在这寒风里头。”

傅沉也不由笑了起来,兜开氅衣道:“先生觉得冷,拿去便是。”

“不必。”沈义安仍是摆手,而后淡淡笑道,“公子既是有意,不妨来沈某帐下一叙?”

傅沉本想直接答应,话到嘴边,却不自觉转头望了唐骋一眼。

沈义安便道:“唐公子一并来?”

唐骋正要颔首,一旁的赵湉忽然急了:“不成!师父,我、我找你有事!”

唐骋怔了一怔:“什么事?”

赵湉左右各一张望,悄声道:“你也跟我回帐里说。”

唐骋顿时啼笑皆非,反是傅沉睨了赵湉一眼,轻笑道,“嚯,什么宝贝事儿,还非要捂回帐子里说?”

赵湉平白被刺了一句,又是莫名觉得仓皇,探出头来底气不足道:“就许沈先生冷,不、不许我冷啊?……”

唐骋哭笑不得,只得出面打圆场。他一手拦住赵湉,另一手按在傅沉肩上拍了拍,莞尔低声道:“那你与沈先生叙叙旧,我和赵湉说两句。”

傅沉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随你”。

唐骋笑了笑,又向沈义安一揖,道了一声“失陪”,便被赵湉迫不及待地拉走了。

***

“……哎,总之这营里,我只喜欢沈先生和你……”

“但沈先生嘛……有时候太过严厉……”

“所以,师父,唐大哥,这营里,我最是喜欢你了!……”

赵湉一路冻得发抖,仍不忘没完没了地示忠。

一进帐里,他便一头窝进了毛毯里,哆嗦半晌,探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榻面,道:“师父你进来窝会儿不?”

唐骋谢绝了他的好意,只是静静环顾四下,但见赵湉榻边还有一卷铺盖,收拾得尤为齐整,当是靳宵的睡处了。

案上放着笔墨纸砚,书册摞在案角,也理得颇是干净,也应是靳宵的杰作。

唐骋顺势问了一声:“阿宵不在么?”

赵湉裹着毛毯哆嗦着道:“他平常白天都不待在帐里……多半是习武去了。”

唐骋点点头,而后在赵湉身旁盘坐下,又问了一句:“阿宵近来还曾伤过你么?”

赵湉道:“近来倒是没怎么……”

他陡然一激灵,一个打挺坐起,不由诧道:“你……你怎么知道!……”

“上一回……”唐骋笑了笑,指了指脖子。

赵湉不自觉捂住脖颈,又放下手来,讪笑道:“他……也就掐过我那一回……”

“他如今待我好多了,我与他这些天处得很是安稳!他……除了话少了些,人闷了些,没什么不好的!……”

他颇有些语无伦次,转而说起这些天来,自己发现了不少靳宵的习惯,又胡乱细数起来——

他说靳宵睡前总要读点书写些字,睡时就爱蜷作一团,醒得也是极早;

又说靳宵似是有洁癖,用过的案面总要收拾得一尘不染,被褥也偏生要叠出棱角……

赵湉就这么巴巴地说了半晌,直到口干舌燥,言尽词穷,与唐骋对视一眼,干巴巴地笑起来。

唐骋欲言又止,终是笑了笑,话中带着些宽慰的意味:“这么说来,阿宵当是接纳你了?”

赵湉不假思索猛点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再缓缓点了点头。

他最后那一点下去,便再也抬不起来。沉默半晌,忽然微微打起颤来,猛一吸气,竟发出一声呜咽来。

“没……没有……”赵湉眼眶通红,轻声哽道,“他……他恨透我了……从不搭理我……他打我……还想杀我……我……就是再怎么待他好……他都不领情……”

他越说声音越轻,眼中的泪水几乎噙不住,抽噎着问道:“师父……我到底……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能……宽、宽恕我?……”

这一番话,果真印证了唐骋先前的猜想。

那时靳宵答应搬去与赵湉同住,唐骋便知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未尝点明道破。

仇怨之结,岂是朝夕能解?

唐骋插不得手,也不曾想过要插手。可他作为一名看客,自然要比局中的赵湉看得通透些——

靳宵怎么可能宽恕他?

在他看来,赵湉此举,到头来也必然是一场空。非但化不去靳宵心中的仇恨,反倒容易……

唐骋轻叹了口气,抬眼正见赵湉红着眼望着他,无助却执着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唐骋顿一顿,拍了拍他的头。

这一拍,反而将他苦忍半天的眼泪拍下来了。

赵湉猛地抱住唐骋,紧攥着他的衣襟,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

唐骋未曾料到赵湉会是这个反应,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才落到他肩上,轻拍了拍。

他静默片刻,低声问道:“你当初说想要照顾靳宵,可是想借此求得他的宽恕?”

赵湉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了些许,却还是止不住抽抽搭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

“我……我其实没……没指望他能……宽恕我……”他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就是心里……过不去……想做些事……我跟贺鸣他们几个有仇,拉不下脸……又……又觉得最对不住靳宵,就想……多补偿他些……”

唐骋扶着他的肩,低头叹息道:“你补偿便是,又何必要接他来同住?”

赵湉忽然四下一张望,而后凑近唐骋悄声道:“我……我怕他哥……盯着我……不肯走……”

他说着便觉底气不足,挠了挠头,又接着小声道:“就想着……我将他弟弟接来,好生照看着……他看得放心,说不准便走了。”

唐骋直听得啼笑皆非:“这鬼神之说……”

赵湉似是料到他要说什么,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唐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点点头,不再多言。

经过这一打岔,赵湉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也不再抽噎,只是声音中仍存了些哭腔:“师父……我这回找你来……其实就想找你……陪我去给那靳朝……上个坟。”

唐骋静默半晌,问道:“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赵湉颔首道:“我知道的。我偷偷跟过阿宵几回,已经将靳朝的葬处摸清楚了。”

唐骋又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背:“好,那你自己去便是了……”

赵湉哀求道:“我怕……”

唐骋无奈劝道:“贺鸣受了伤,如今正住在我那处。我须得照看他,只怕脱不开身。”

赵湉不由面露失落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转头翻箱倒柜一会儿,找出一个包袱来,递给唐骋道:“那师父你下回上坟的时候,替我把这个包袱带给靳朝吧。”又挠了挠头,“我原是想给阿宵的,不过他又给扔回来了……”

唐骋接过包袱,掂了一掂,温和问道,“能看看么?”

赵湉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唐骋打开包袱,只见里头放了数本小人书,有才子佳人,亦有传奇演义,封皮生动鲜活,颇是逗趣。

“这几本……都挺有意思的。”赵湉垂首绞着手指道,“……我就想着……带给他,好给他在地下解解闷儿。”

唐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小人书,终将其叠好放回,收起包袱:“好。”

赵湉如释重负,脸上又露出笑来,腆着脸道:“师父你待我真好……”

唐骋朝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与他道了别,便带上包袱去了。

唐骋回帐之前,还是去了一趟坟场。

阴云密布,天色灰沉,凛冽寒风中,丛生的野草肆意招摇,衬得这无人之地更显萧瑟荒凉。

唐骋依循记忆找到了靳朝的葬处,只见他坟前的木牌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石碑,上头刻的字瘦劲峻峭,应是靳宵的笔迹。

坟周杂草全无,只余下纸钱烧尽的灰烬,混杂着黄土,已被风吹得零落四散。

——倒是这堆荒坟中,最有人情味的一座了。

唐骋半跪在坟前,徒手拂去灰烬,将包袱中的小人书一字排开,柔声道:“这是赵湉央我带来,给你解闷用的……”

他望着石碑,目中隐有悲悯,沉静半晌,终是轻轻道了一声:“阿宵很好,放心。”

最后,他抬手轻抚了一下墓碑,起身掸去尘土,逆着荒草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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