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怒(2/2)
将士恭敬呈上,淳于朗毕竟是从小在沙场长大的,骑射功夫了得,神态轻松地拉开重弓,回望了一眼轻纱遮掩的黄金马车,斜嘴一笑,朗声道:“陛下亲自督战,我南楚儿郎绝不可逊色,传我军令,取苏辞首级者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一波箭雨刚停,得闻军令的将士和打了鸡血般拔剑冲向燕关城门,各个如狼似虎,宛如面前的是新鲜的血肉。
苏辞望了一眼被整齐军队护在中间的黄金马车,风雪吹动帷帐,依稀能看见一袭白衣的身影。
直到今日真的沙场对阵心中千般滋味难言,但大敌当前,绝非悲春怀秋之时,她目光中的悲戚一闪而过后,又变回了铁石心肠的将军。
褚七,这一世家国面前,终究容不得你我半点儿女情长。
淳于朗的箭锋一次次瞄准苏辞,但她身侧的苏家军将士一个个视死如归,以身相护,半分伤不到她。
他突生一计,阴鸷开口,“大将军可知,你脚下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燕关城下确实有条护城河,但南境终年酷寒,故而河水长期冰封,没半个铜板的用处,一年只有一两个月解冻,如今正值初雪,河刚冻上,数千将士在上面厮杀竟无丝毫裂痕。
苏辞未理会,即便已无武功,但为国之人心中有一口气血,单薄之躯依旧有惊人的爆发力,持剑斩了从扶苏澈身后偷袭的敌军。
淳于朗继续道:“前几日本王捉了些北燕百姓轰到城门前,迫其开门,良商将军‘大义凛然’,颇有心得地教给本王一些处理蝼蚁之民的法子,你看,悉数在你脚下……”
连日大雪,护城河早被积雪覆盖,如今被将士踩来踩去,倒让苏辞瞥见湖面一角——黑红色,骤然一阵心悸。
多少人的血才能把十丈宽的河面染成黑红色?
大将军一时脱力,险些跪在冰面上,被扶苏澈一把抓住,担忧的声音掺着恳求,“阿辞,别看。”
苏辞回眸看他,他知道?
淳于朗宛如胜利者般一笑,满眸不屑,心中看不起苏辞,更看不懂苏辞,皆是杀伐果断之人,皆是冷血无情的将军,可苏辞却生了颗可笑的慈悲心肠。
他不痛不痒的声音比大雪还凉,“八千百姓皆是割断手筋脚筋后,扔入护城河,恰逢河水冰封之日,大将军就不仔细看看你一心护的子民吗?”
那声音犹如刀山火海钻入苏辞耳中,心上火辣辣的疼。
楚燕开战之前,淳于朗就早有预谋地下令抓了所有到楚地经商、求学、访亲探友的燕人,只要是出现在南楚境内的燕人就是重罪,为了就是这一日。
大将军再也撑住,噗通一声跪在冰面上,直至这一刻,南境大雪的寒意才彻彻底底凉进将军的骨血,凉到心坎里,痛得一口鲜血都吐不出。
而“乱世战火”这四字背后的鲜血淋漓才完完全全不再是史官笔下的一纸墨痕,而是死寂般的现实。
大将军跪在冰冷的河面,冻得发红的手一点点划开河面一角的积雪,冰面之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提面孔浮现,狰狞地哭着,小手无力地向河面抓去,环抱孩子的是一位冻僵的母亲,睁着如铜铃大的血瞳望着燕关城墙,似乎在无声质问——将军安在?
苏辞胸口一闷,有一瞬眼前漆黑一片,她看不到南境战场,听不到金戈铁马,北燕和南楚给她下的两股剧毒在体内肆虐,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她清楚感觉到自己这副破败的身体快走到尽头,却不甘心就此倒下。
嗖的一声,淳于朗趁此良机放暗箭,却没想到苏辞竟反手一剑将其斩断,动作快很准……
那人竟站起来了,脊背挺得笔直,犹如北燕残破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国门,像多年前一样,像他少年时在战场上偷瞥了一眼,却让他吓得屁股尿流的那位杀神。
淳于朗对上苏辞凉薄的目光,心头一惊,慌乱道:“放箭、放箭,强/弩手呢?杀死她……”
眼瞧着敌军上了强/弩手,强/弩的威力之强能射穿好几人,早已不是刀剑能挡的,剩余不足百名的苏家军将士分列成数道人墙,将苏辞护在中间,满脸绝然,视死如归。
苏辞眸红如血,大吼:“不可。”
不待反应,敌军鼓鸣,万箭齐发。
众将士:“我等誓死护大将军周全。”
以身为盾,护君安好。
大将军心头一震,时光在她面前缩地成寸,从她第一次带兵出征,一手组建苏家军,看着身侧之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唯剩下她封侯拜相……
一将功成万骨枯。
强弩直接将一排排将士射得血肉模糊,几支劲头强劲的利箭穿过数名直直射向苏辞,而血肉模糊的将士已无力倒下。
千钧一发之时,扶苏澈想都没想一把抱住她,挡在她身前,七八支箭死死钉在他的背上,刺透肺腑,不得已一口鲜血吐出,溅在她白皙的侧脸。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苏辞瞳孔一缩,手上还摸到扶苏澈温热的血,视线因滚烫的泪而模糊,“不要……”
她仿佛又瞥见那年朝堂上宛如芝兰玉树,却冷得生人勿进的公子——是初见,那张冰山脸上写满了不待见。
后来她于皇城酒家二楼像个登徒子般和他搭讪,旁观那人信手在街上救人……她知道那是个瞧着极冷,却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大将军开始死不要脸地将他拖进了朝堂暗斗,上赶着招惹他,后来想想,竟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他护她,爱她,万事都由着她,纵然不爱笑,可望着她时,眸中总会有宠溺。
甚至到现在语气依旧温和纵容,“对不起,莫哀。”
终究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护不了你的余生。
苏辞那双万物皆消弭于眼底的眸子蒙上水色,泪水顺着脸颊不禁滑下来,喉咙间哽咽汹涌难以自制,“澈,我错了……”
她像个无助的孩童,颤抖地抱着他,“我答应你了,我和你走好不好?这次你说,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扶苏澈温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别哭,我舍不得,终究最舍不得你……我若能早遇见你就好了,定不会让你遇见皇上、遇见淳于初,早早把你从宫里偷出来,好生养在身旁,捧在手心里护着,不教你兵法谋略,不教你天下大义,只让你糊涂一生、痴傻一世,断不许旁人伤你一分……”
他想着自己是自私的,一直都不愿意把苏辞交给淳于初,纵然再爱又如何——你的余生交给别人,我如何放心?
偏舍不得她为难,竟连抢人的胆子都没了。
那人一辈子冷,最后却笑着,想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泪珠,寻思着这人一生没掉个过几回眼泪,为自己哭成这般,已心满意足,“如此也好,我到来世等你,定然先找到你……”
可终究手抬到一半,失了所有力气,缓缓垂下头。
此生缘尽……
苏辞亲眼看着他那双清透瞳眸渐渐黯然失色,所有温和纵然消逝,于这天地间再寻到丝毫。
她似乎又回到了沈涵死的那年,无力地瞧着眼前天崩地裂,任由老天爷耗尽她最后一点心头血,都赎不回那人。
敌军再次涌上来的时候,忽然城门大开,连夜赶来苏家军一举端掉了守城军,取而代之,见到城下惨状后,将士们红了眼,立即蜂拥而出与敌军厮杀。
几名上将悲愤地跪在苏辞身侧,满脸担忧,七嘴八舌地说着。
苏辞一直紧紧抱着扶苏澈的尸体,一瞬恍惚,只感觉有人在耳畔说话,却半点声音没听到,干巴巴地张口道:“撤军。”
炎陵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大将军凉薄刺骨的眸子看向他,不容否置道:“撤军。”
此时不是决战的佳机,绝不可意气用事。
“是。”
那袭红衣金甲缓缓站起,肩上落着一尘不染的雪花,望向护城河对岸的楚梁大军,声音不大不小,却能清晰入耳,比南境的雪还要寒,如地狱亡音。
“三个月内,我要你楚梁六十万大军有来无回。”
北燕史书有记:燕昭十一年,楚梁攻燕,重兵压境,边关告急,朝堂大乱,大将军重回南境,统领四境之兵……
史官记载到此,停笔良久,思量之下补上六字:杀神怒,山河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