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2/2)
今日天气好,苏辞正躺在树下摇椅上晒太阳,怀中还抱着小黑猫当暖炉。
忽然宫人们一阵尖叫,一只通体雪白的狼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体型竟比老虎还大上一圈,然后嗷的一声欢喜地扑向苏辞。
还好负责守卫殊词宫的韩毅手疾眼快,一把从后面抱住前蹄腾空已准备扑上去的雪戮狼,燕狼卫首领的脸说扔就扔,哀求道:“大兄弟你悠着点,将军现在身体不好,禁不起你泰山压顶。”
虽说画面很滑稽,但那鬼东西听懂了。
低声嗷了两下,乖巧地走到苏辞跟前,娇羞地把大头往她怀里塞了塞,蹭个不停,直把小黑猫的位置挤没了,换来一计猫爪,这才消停。
大将军被逗笑了,摸着雪戮狼的头,目光都柔和了几分,“看来陆非厌把你养得不错,都胖成这熊样了。”
说着,大家伙蹭上去舔苏辞的脸,白绒绒的大尾巴摇得格外欢实。
那么个威风凛凛、催人尿下的混账玩意竟一脸娇羞之态,撒起娇来比傻狗有过之无不及。
亏长这老大个头!
“小不点”,苏辞没辙得很,“好了别舔了,咳咳……”
北燕帝在廊下看着,本是欣喜,刚要回偏殿继续批阅奏折,却听雪戮狼凄厉一叫,再转身就见苏辞在掌心中咳出一滩血。
帝王瞳孔一缩,当即冲了过去,“御医,快叫御医……”
刘瑾也吓了一跳,“是。”
……
苏辞这次足足睡了一日一夜,一睁眼就见小黑猫卧在枕头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殿门口,雪戮狼嘴里叼着徐可风的衣摆,把他往里拖,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唧声。
徐医痴都快炸毛了,“不是方才看过吗?人没醒,你急我也急。”
然后,他就和榻上要起身的人大眼瞪小眼,怒斥道:“躺着,谁让你起来的?别作死。”
多亏了炎陵,大将军刚回北燕那阵长睡不醒,他急得满嘴冒泡,又不能一刀砍了太医院的糟老头子们,故而收拾行囊跑到穷山恶林去找徐可风了,千辛万苦才把那人从山野间揪回来。
苏辞:“你……”
徐可风:“你什么你,炎陵刚告诉我你还活着的时候,亏我高兴得一塌糊涂,进了宫才发现……这特么算还活着吗?不如死了强。”
苏辞虚弱得很,半天才憋出句说话的力气,蹙眉道:“你以前不说脏话的,还有……滚远点,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徐可风:“……”
他感受到雪戮狼恶狠狠的眼神,不再废话,赶紧给她诊脉,这一号脉号了一炷香,一动不动。
苏辞瞧了眼榻边要坐成石像的人,“你是死过去了吗?麻烦滚远点死。”
徐可风眼珠子一动,竟是瞪了她,有些日子不见,这文弱书生还长脾气了,高冷道:“我把皇上等人都轰出去了,如今殿内就我和将军二人,所以……”
“有屁就放。”
“将军可知自己有了两个月身孕?”
苏辞墨眸一怔。
大将军这辈子于乱军丛中险象迭生无数次,素来镇定自若,别管真的假的,反正万军之中她是杆旗,必须坚不可摧、屹立不倒,唯有这次实打实的愣住了。
徐可风见状,眉头深皱,他大体听黎清说了事情的始末,孩子是谁的隐约猜出,偏偏……
他狠下心道:“将军又可知自己中了南楚皇室秘制的奇毒——烟云轻?”
那仿佛一个晴天霹雳降在苏辞头上,又似一把长剑将心劈成两半,不知怎么的,让她想起虚陶口中那杯淳于初特意托人捎给她的茶。
徐可风:“烟云轻之毒诡异非常,服用者身体日渐衰弱,频频咳血,中毒深者几月体衰而亡,就和寻常人老死一样,查不出丝毫病因,轻者也会几年内渐渐耗尽精血而死。”
淳于皇家的人都是何等机关算尽之人,焉会让一个北燕杀神完好无损地归国,自当永绝后患。
苏辞半倚在床头,墨发如瀑搭在肩上,神色淡淡的,宛如一卷病中美人画,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
“将军,这孩子留不得。”
那一瞬间,他在大将军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杀意,像半月山上护崽的雪戮狼警惕地盯着敌人。
徐可风咬牙道:“你体内本就有碧山暮的余毒,再加上烟云轻,两毒交织作怪,才会令你脉象混乱,御医都号不出喜脉……而且将军您的身体太弱了,生不下这个孩子。”
苏辞眼睛毒得很,直视他闪躲的眸子,“你说谎。”
那老实人也急了,“是,毒都好说,无法彻底根除,但能压制……可将军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另当别论,最多八个月,孩子会耗干你本就虚弱的身体,而且要抑制两股剧毒,只能以毒攻毒,腹中胎儿也保不住。”
“那就不抑制。”
“不抑制你会死的。”
“撑不到孩子生下来吗?”
“撑不到。”
徐可风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理智一点,做出正确的决定。
却听那人冷绝道:“无妨,我活一日,孩子活一日。”
苏辞这辈子苦到不沾半分甜头,糟心得要死,不是当太监就是当将军,时间久了,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子,更没想过像她这般杀戮深重的人也有机会见儿女常欢膝下。
那是奢望,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徐可风还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军,据我所知,皇上接您回北燕不满一月,那孩子是……”
“淳于初的。”
“下毒的人是?”
“淳于初。”
徐可风似乎用光了力气,噗通一声,心力交瘁地坐在身旁的椅子上,“您这又是何苦呢?”
苏辞未言,手温柔地摸着小腹,目光越过轩窗瞧着光秃秃的树枝,似乎望见了落雪的南境,天地尽白,辽阔苍茫,一袭白衣持伞而立,笑着唤她阿辞……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如果有,就晓得了。
……
徐可风答应苏辞,向众人隐瞒她有孕和中毒的事,黎清、炎陵和韩毅等一众亲信被瞒得死死的,但唯独对北燕帝例外,他该知道。
那日帝王大怒,在殊词宫摔了一地的摆件瓷器,宫人们只依稀听见了两三句。
“阿辞,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我自愿的。”
是啊,这世上谁能强迫大将军?
后来帝王甩袖走了,再也没来过殊词宫,可把后宫一群妃嫔乐坏了。
宠冠六宫又如何?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稍惹圣心不悦,就会失宠。
殊词宫的一众宫人就不会这般想,那帝王虽然白天走了,夜里在娘娘殿外一站就是半宿,也不知图啥?
“娘娘怎么这早起?徐太医说你身子不好,还是多歇息会儿吧,娘娘……”
掌事宫女一进殿就见苏辞呆坐在梳妆台前,唤了好几声都没应,她人虽然醒过来了,但精神却越来越差,整日恍惚得好似丢了魂。
宫女噗通跪在她跟前,“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苏辞终于有了反应,迷茫地看向身侧人,“你说什么?”
掌事宫女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松了口气,“您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唤徐太医?”
过了会儿,她才迟钝地摇了摇头,“不用,流夏呢?”
“流夏小姐昨日挑灯看书到深夜,许是累着了,还没起。”
“嗯。”
掌事宫女还是心慌,“娘娘,奴婢去唤徐太医可好?”
苏辞没理睬,玉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迟疑道:“你说,我如今是以何身份待在宫中?”
“您是殊词宫的娘娘,皇上亲封的皇贵妃,授九珠凤冠,可与皇后比肩。”
宫女略带骄傲地说到。
苏辞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在和谁说话,淡淡道:“他登基为帝了。”
昨日黎清气冲冲地跑到殊词宫,说要去炸了南楚新皇。
“您说什么?”
“没什么,皇贵妃的衣饰发冠为何?你帮我梳洗吧。”
掌事宫女一愣,今日也是奇了,平常娘娘最嫌麻烦,连胭脂水粉都不抹,“娘娘,您……”
“日后也麻烦你帮我梳洗了。”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待到一群宫女忙活了一个时辰,从发髻妆容到衣饰佩戴,将眼前人妥妥变成一个北燕皇贵妃时,同样身为女子,她们都呆在原地,连嫉妒都无从生根。
“娘……娘娘,您太美了,奴婢连阿谀奉承的话都不想说了,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是奴婢觉得世间任何词来形容您都是亵渎。”
她急忙跪下磕头,宛如叩拜天人,其余宫女紧随其后,纷纷效仿。
那人本就生得极美,浓妆之下不是邪媚惑人,而是倾尽山河的尊贵端雅之美,美到冷傲高绝,美到肆意狂妄,可垂眸间又是悲悯苍生的平静淡然,宛如岁月流水。
有人说,那是神的遗族。
炎陵徘徊在殿门口,正在思索要不要进去,就见凤冠霞帔的人缓步走出,惊艳得差点忘了喘气,浑身僵硬成一根人棍。
苏辞看向他,“出了何事?”
那大老粗当即跪下,把烧红的脸压得低低的,咬了半天舌头,才想起要说什么来着。
“将军,俺想去看看老赵,可皇上不让,您能替俺求求情吗?老赵虽是南楚的细作,犯了不少事,可毕竟也是俺兄弟……”
“赵云生?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他上次戴罪立功送皇上回来,也没回南楚,自请被关入天牢了。”
苏辞大抵能明白赵云生为何如此做,被夹在北燕和南楚中间的滋味不好受,倒不如在牢里什么都不用决断来得轻松。
她只让宫女去御书房说了声想去趟天牢,刘瑾就亲自带着轿撵来接她,由禁卫军护送,炎陵也如愿以偿地跟去。
天牢中。
大将军也算这里的常客,只是光线一暗眼睛就不好使,由刘瑾小心搀扶着,费了些力气才找对地方。
北燕帝待赵云生还不错,纵然敌国奸细,但也有救驾之功,牢房里应有尽有,除了阴暗潮湿不见光。
那人一身囚服见到苏辞顿时一愣,转而又低头笑了,无地自容道:“末将一直希望还能再见大将军一面,如今最后的心愿也全了。”
她不大看得清人,盯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道:“你本可以不待在这里的。”
“末将有罪,理该受着。其实当年褚慎微设下燕关之局,欲生擒沈将军,这些末将是知道的,最后沈将军惨死,末将也有责任。”
“师傅若还在世,定不会怪任何人……他那般没正经,最不记仇了……”
赵云生屈膝一跪,悲道:“将军……”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师傅……皇宫西处有座倚梅园,师傅生前种了满园子的白菜,荒废多时,你不妨去那里替他打理园子,也好过待在这天牢吃白饭。”
说起来,沈涵也是不享福的人,山珍海味不沾,就爱一口大白菜,嚼得津津有味。
赵云生叩首在地上,心中感激又惭愧,“末将领命,谢大将军。”
“你和炎陵叙旧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苏辞看了眼身后的炎陵,便准备走出去,却听赵云生突然问道:“将军您过得还好吗?”
她脚步一顿,轻轻地弯了弯嘴角,未言离去。
赵云生心中一凉,他看得出那华服珠冠的人是笑时眸海无光,不过是一场安慰他的强颜欢笑。
一出天牢门,苏辞见看见一袭湖蓝色长衫的扶苏澈不动声色地等候。
她眸子映着那人清冷的眉目,轻声道:“有事?”
扶苏澈点了点头,掏出袖中的一个锦盒,“寻来的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北燕第一富商扶苏家求来的药怕是价格不菲,皇帝都未必买得起。
苏辞倒也没拒绝,“多谢。”
扶苏丞相那么死板的人,拒绝的话,两人能在天牢扛一天。
有眼力见的刘瑾麻利地把药收下,勤快得很。
扶苏澈瞧着天边的阴云,再体贴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都冷冰冰的,“天寒,加衣,早些回去。”
苏辞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却见刘瑾未动。
那老太监机灵道:“娘娘让其他宫人们先扶您上轿,老奴和丞相大人说点闲事,稍后就跟上。”
她自不会多管,闻言便走了。
扶苏澈自认为和这膈应人的老东西没啥可说的,冷冷道:“刘公公有何指教?”
刘瑾笑眯眯的,“指教谈不上,丞相大人这是折煞老奴了,只是近日手下的人发现皇后娘娘宫中多了些江湖术士,老奴瞧着……可都不是普通人,制毒炼蛊怕都是能人。”
扶苏澈眉头一皱,“你是如何断定的?”
“老奴在宫里待久了,什么事都见过些,后妃一旦钻研这类东西的时候,就说明皇上放在心尖疼的那人宠冠六宫了,您不妨劝劝皇后娘娘莫要惹祸上身。”
“你为何要帮舍妹?”
“老奴帮的可从不是皇后。”
那老东西撂下一席话,屁颠屁颠就去追轿撵了,可怜他胖若两人的一身肉,晃悠得厉害。
鸾轿中,苏辞累了,倚在车窗边一脸落寞,想起牢中的赵云生,自言自语道:“师傅真的不记仇吗?”
小跑着对上轿撵的刘瑾刚好听见,笑弯一双小眼睛,素日里尖酸刻薄的老脸难得有点人情味,“不记的,沈大学士心高气傲,焉会把魑魅魍魉记挂心头,脏了一身风骨。”
“是吗?”
“可不嘛,沈大学士那样的人胸容四海,不会把一方一隅的心胸浪费在仇人身上,不值得。”
苏辞低眉,却还是藏不住满眸的哀伤,“可那样的人死了……”
什么都变了。
刘瑾闻言一愣,那张怼遍后宫无敌手的贱嘴头次不再娘里娘气,像个稳重的老者,希翼道:“将军啊,您要好好的。”
苏辞不解,“嗯?”
“老奴这辈子在宫廷之中阅人无数,可唯愿将军能清平安好、百岁无忧……您别难过,在老奴眼里当年爱哭的小阿辞一直都在,从未变过。”
还和当年第一次踏进宫里一样,谁说初见温柔和煦、笑如暖阳的是小太子?
在刘瑾眼中,小阿辞才是,并且一直都是。
那一瞬,苏辞笑了,也哭了,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可以细水长流地放出去,而不是憋在心里,憋到五脏六腑都在夜里隐隐作痛。
许是累极了,她回宫后便睡下了,半夜里依稀看到有人在床头握住她的手,卑微请求的声音传入耳中。
“阿辞,朕输了,我们放弃孩子可好?朕只想你活着。”
为什么一定要在我遍体鳞伤地转身后,才肯放下尊严说喜欢?
可你不知道,当我转身时,便是永不回首。
褚七,褚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