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2/2)
她每说一句,帝王的脸色便阴沉一分,龙颜大怒,“你给朕闭嘴”
苏辞噗通一声跪在金殿上,不卑不亢地继续道:“臣非好战之人,战争中从未有胜利者,只有受害者,百姓无辜,请皇上三思。”
话音落,以头抢地,叩首明心。
她镇守边关七年,梦里都是横尸遍野的惨状,那权势滔天之人何曾少过锦衣玉食,但末流百姓遇上战火,焉有活路?不过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已。
北燕帝怒火冲天,命朝臣悉数退下,只有苏辞一人跪在空荡的金殿之下,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帝王压制着怒气,冷声道:“苏辞,朕知道你想要一个太平盛世,可你为何始终不懂,这无尽的战事就是由于中原的四分五裂,只有天下一统,朕才能缔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苏辞:“可在那之前,就因为您一个人的大业,诸国会陷入厮杀,无数将士会血溅沙场,千万百姓会无辜送命,致使天下大乱,举国难安,家破人亡。”
北燕帝:“放肆,你这是妇人之仁……成大事难免会有牺牲,你要重新开创一个王朝,就必须用血先清理这片大地。”
在帝王眼中,那区区人命不过是沾了血的铺路石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助他通向至尊之位,便是死得其所。
苏辞桀骜直视龙椅上的君王,高声道:“陛下,那只是您一个人的王朝,偌大的一个天下,泱泱北燕,装不下的不是四海升平,而是天子的野心。”
“放肆”,北燕帝的直接拿私印去砸苏辞,书案的奏折都被衣袖扫到地上,气到目眦尽裂,“苏辞,是否是朕太宠信你,让你无法无天了?”
刘瑾候在后殿,听着浑身直冒冷汗,腿都不住地抖,这次吵得太厉害了。
北燕帝质问道:“你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那当年为何还要奉旨讨伐西蛮?”
苏辞:“就是因为臣知道皇上是如何对待亡国之民的,才不希望看着大梁和南楚有朝一日,被陛下连人带城烧得干干净净,您真的是想给天下带来太平吗?还是只想要一块焦黑又不会忤逆您的地皮?”
“刘瑾”,北燕帝吵得脸红脖子粗,已经气得不想再和殿下人说半句了,厉色道:“传朕旨意,苏辞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削去大将军之职,杖责三十,幽禁将军府,任何人不得探望。”
刘瑾为难地看了看苏辞,老脸上难得没了笑眯眯的讨人厌的模样,求情道:“皇上,大将军身体本就……”
帝王甩袖,冷眉道:“求情者同罪。”
苏辞的背脊挺得笔直,缓缓叩首,“谢陛下。”
可别小瞧了禁卫军的三十大板,更何况如今苏辞的身体正处江河日下之时,最后直接被人抬回了将军府。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想当年苏辞十六岁封将,十七岁封帅,到今日被夺帅位,废将官,其实是一样,一样的快,一样的只凭帝王的心意。
不过这次她倒没有一病不起,反而专心调养身体,到不为别的,只因那三十大板让她意识到一个事,若搁以前,两肋插刀,她都能爬起来再战,如今竟有些力不从心,都不得自嘲未老先衰。
就是中途听说了件事,上次江晚寒还嘲笑扶苏澈缺心眼,这次他居然跑到御书房指着帝王的鼻子破口大骂,把自己骂得涕泗横流,也是没谁了。
不过北燕帝也是倒霉,素来都是君为臣纲,无人敢犯,偏生他的臣子里胆肥的不是一个两个。
苏辞这么想着呢,透过窗户,就看见那袈裟脏到和锅底一般黑的纯一和尚翻墙而入,都不带酝酿的。
“大师,你可是厉害死了,不怕皇上给你脑袋开个光啊?”
虽说以纯一的武功,禁卫军拦不住,但北燕帝可不许人探望。
那秃驴也不知道怎么混的,从头到脚,除了眼白,没一处不黑的,黑出了人生的境界,他咧嘴一笑,宛如一个刚渡了雷劫的得道高僧,作揖道:“大将军安好。”
“没看见你之前是还安好,看见你之后就快安息了。”
“……”纯一翻窗而入,毫不客气地寻了个板凳坐下,“得知大将军蒙冤受难,贫僧特来看望。”
“有屁放,没屁滚。”
纯一尴尬地保持微笑,大将军对他的粗鲁一如从前,“不知将军可知,皇上已下旨调各地驻军增援南境,以东海驻军为主,准备组建一支杂牌军队,把苏将军从前线全部替下来。”
苏辞闻之,冷冷吐出四字,“自掘坟墓。”
北燕帝是智谋无双,可他的心眼都用在了朝堂风云之上,如何调兵遣将、退敌打仗他只在纸上学过,实践起来哪里是那么回事?
纯一格外赞成,“这支鱼龙混杂的军队虽人数众多,但哪儿有什么战斗力可言,这样下去,燕关城破之日将近,敌军长驱直入更是早晚的事情,还望将军早作决断。”
苏辞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如何决断?皇上拿十万苏家军的性命、自己的边关安危威胁我,他自己不觉的可笑,反而觉得威胁对了……要么我眼睁睁看着苏家军陷入困境、边疆告急,要么答应帮他反攻大梁和南楚,一举吞了诸国,他当我有多大能耐,真能帮他一统天下吗?”
纯一不由一叹,中肯道:“你能……将军你别打啊,出家人不打诳语,将军确有此能力,可你无此心,你那绿豆大小的心里装了什么,皇上能不知道吗?他哪里是拿边关的存亡威胁你,分明是拿北燕百姓的性命威胁你,燕关城破苦得是谁?将士和百姓。说到底,还是皇上棋高一招,怕是等不到那群杂兵前往南境,你就会请旨南征。”
毕竟自幼一起长大,北燕帝太了解苏辞了,简直将她攥得死死。
苏辞嗤鼻一笑,“我不会帮他完成那可笑的皇图霸业。”
纯一劝道:“将军你不妨先服个软,至少先把眼前的战事了结,沈将军可还在前线等着你呢!”
这又是苏辞的一个软肋,北燕帝的精打细算全用在她身上了,沈涵估计是她在这世人最牵绊的人了,焉能看他在边关独守,面临朝不保夕的危局?
她突然一抹苦笑,终究是败了,“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服软的。”
四岁被卖进宫,掌事太监变着法地折磨她,她服软了吗?
冷宫十年,吃糠喝稀,受尽欺凌和白眼,她服软了吗?
血守边关多年,遍体鳞伤,被帝王猜疑,她服软了吗?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低头……
纯一委婉开解道:“其实,贫僧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当和尚的。”
苏辞:“那你现在怎么当了?”
纯一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
总有你可舍弃的,也总有你舍弃不下。
苏辞闻之一笑,难得夸了一句纯一,“大师右眼浮屠,左眼众生,是真菩萨。”
“将军右手阎罗,左手苍生,是真仁者。”
若是割舍不下,那便紧紧握住。
翌日。
苏辞不顾屁股上的伤,又作死地爬起来打算进宫面圣,准备了五千字的腹稿向北燕帝“诚恳”地揭露自己的错误,刚走到门口就被褚慎微堵住了。
“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找皇上认错。”
褚慎微噗嗤一笑,“将军,你这架势倒像是要去炸皇宫。”
她是真想,白了一眼褚狐狸,才发现他今日穿戴得格外整齐,雪貂都披上了,“穿成这样是要出门吗?”
“门外都是把守的禁卫军,在下能去哪儿”,说着,他温柔地抽掉苏辞头上固定发冠用的簪子,换上了自己手中的一支白玉金簪。
苏辞不用看也知道是上次还给他的朝暮簪,“我都说了我不要。”
他两日常吵架,不过都以褚狐狸完胜告终。
“戴着好看,反正将军总需要一根簪子束发,就用在下送的不好吗?”
苏辞见他神情柔和,丝毫没有往日的混账样儿,问道:“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将军,皇上急召你入宫”,黎清屁颠屁颠跑过来,“车驾都在外面了。”
来得正好,她刚好也要进宫,转眼就忘了刚才问了什么,急忙朝府外走去。
褚慎微一身傲雪白衣,淡如画卷般立在走廊下,眸中唯映着那抹似火红衣,眷恋道:“将军,我今日便不等你回府了。”
苏辞脚步一顿,回眸看他,以为是在说不等她回府吃饭了,她往日上朝,事多的时候至午方归,可不管多晚,褚慎微都会等她回来一起用早膳。
她浅浅一笑,“无妨,你若饿了,便先吃吧。”
话音落,红衣转身离去,只是那时还没有人意识到,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一场面目全非。
褚慎微一人在走廊下站了良久,目光空荡地望着府门的方向,直到小童出现在他身后。
小童:“先生,燕关的局已经布好,南楚大军已兵临城下。”
褚慎微:“十日,我要燕关城破。”
小童:“是。”
……
御书房中。
北燕帝阴沉着脸,听着苏辞念完了五千字腹稿的认错书,反倒气得想一刀斩了她,拍案道:“这就是你反思的结果?”
认错的大将军还拽得和天王老子一样,像念旁白一样道:“是,臣藐视皇威,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实在是罪该万死。”
“除此之外呢?”
“一概不认。”
刘瑾那老家伙也算在宫里叱咤风云一辈子了,浮沉起落经历了个遍,就没见过大将军这么花样作死的,赶紧拦着那恨不得拿龙椅砸人的帝王,劝道:“皇上息怒,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北燕帝闻言,半压着怒火,把书案上一沓子书信砸向苏辞的鎏金面具,纸张飘落满地,“好好看看这些,你力保褚南,可他呢?暗中操纵南楚的势力,意图让机关城叛出北燕,为南楚所用,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细作。”
苏辞眉头一皱,半信半疑地拾起一张信纸。
北燕帝怒道:“这些证物都是言简从机关城的谋逆之徒手中得来的,你与褚南相识多年,认不出他的字迹吗?”
苏辞渐渐攥紧手中的信纸,心中摇摆,却依旧辩解道:“皇上,字迹也可以造假?”
北燕帝声音愈发冰冷,却再无火气,仿佛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阿辞,你为何不敢好好看看这些信?是对他真的深信不疑,还是心知肚明,却不敢承认。”
苏辞动作一滞,她也想问问自己,以她多年血战沙场的警觉,真的察觉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吗?又或许是故意忽视?
严迟突然慌张地跑进来禀报,“皇上,臣搜遍将军府,不见褚南的踪影。”
明明清晨还在的。
北燕帝眉头深皱,“禁军全力搜捕,如有抓获,格杀勿论。”
“是。”
苏辞再次叩首,拦道:“求皇上开恩。”
“阿辞,时至今日你还要袒护他吗?”
她低眉未言,北燕帝太了解她了,不知道是该笑她,还是笑自己,“你竟还相信他?”
当日,已被削去官职的大将军被押入死牢,问斩之期待定,朝野震惊。
由于苏辞与褚南相识多年,素来亲近,如今又百般袒护,多疑的帝王对将军最后的信任也荡然无存,八百里加急的圣旨直发南境,苏家军被迫退出南境战场,悉数关押,各地组成的杂牌军队赶赴前线。
两日后,南楚和大梁对燕关发起猛攻,边境狼烟四起。
五日后,北燕运送军粮的队伍被袭,烧得一粒不剩,粮草告急。
十日后,沈涵血战无功,燕关城破,退守银雀城。
死牢里。
一袭浅蓝袍缓步而入,扶苏澈望着牢中脸色苍白的红衣,清寒的眉目上染了几分担忧,“皇上命我来探望你。”
苏辞这个月和天牢格外有缘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牢里,总共就没出去几天。
扶苏澈见她未言,继续道:“南楚和大梁的军队,势如破竹,银雀城已经告急,沈将军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闻言,苏辞脸色难得有了点表情。
扶苏澈:“别再和皇上怄气了,这次他是对的,那人不值得你信任。”
说着,他将一幅画递给苏辞,缓缓道:“言简花了好大功夫才寻得,连夜派人送来的,是上一任《江山美人图》中美人卷的卷首——已故的南楚皇后元熙,七皇子淳于初的生母……皇上说,你看一眼便知。”
苏辞接过画卷,缓缓打开,褚慎微竟与画中的元熙皇后有七八分像,惹得她不由一抹苦笑。
扶苏澈扫过她束发的白玉金簪,皱眉道:“你头上的朝暮簪是南楚历代皇后的信物,铁证如山,褚慎微是南楚七皇子。”
那日,苏辞拿着画像,静坐了半天,默默无话。
北燕帝下旨赦免苏辞,恢复其大将军之职,命她即刻领兵赶赴南境。
出城的时候,纯一和尚破天荒地把自己洗得和白萝卜一样,换了身干净的袈裟立在路边,城门两侧还集了不少百姓。
红衣金甲骑在马上,鬼面具徒增狰狞戾气,唯那人的眸子依旧比月色还清澈,“大师怎么来了?”
“漂白”后的纯一更像位超脱尘世的圣僧,尤其是那小脸又白又清秀,迷倒一片未出阁的小姑娘,他浅笑道:“贫僧特来相送。”
“大师有心了。”
“此战凶险,望大将军为国为民,好自珍重。”
“多谢,定不敢忘国忧。”
说完,银鞍白马扬尘而出,有誓不回头之势。
纯一双手合十,拜别道:“愿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城门百姓闻言皆有感,跪地高呼:“愿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此时正值夕阳迟暮,金黄的余晖镀在苏辞的甲胄上,声音随风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