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第九章
上好的乌木炭在铜炉中犹如呼吸一般泛着热烈的红光,将许久未曾有过人气的大殿烘得温暖而干燥,仿佛外头的深雪与此境的暖意毫无瓜葛。
陈凌对这里自然是熟悉的——这是她往日所居的寝殿,处在煌煌宫闱的不起眼的角落里,自她嫁给卢端之后还未曾回到这里过,陈朗倒是没有忘记,吩咐了宫人时时扫洒此地,防着哪日陈凌兴起要回来住上几日之类。不过,他万没想到陈凌出嫁之后的第一次踏足,并非是源于什么让这对兄妹感到舒心的事。
此刻陈凌正挺直了脊梁,正色望向自己的兄长:“所以呢?皇兄适才说了这么半天,究竟是想要小妹回答什么?”
陈朗哭笑不得地看着陈凌:“那朕便直说了,徐曜那孩子你不能养着,把他交给朕。”
陈凌“扑哧”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件事,皇兄这是瞧不起小妹和卢卫尉吗,就这么一个小娃儿,还不至于养不起。”
“凌儿,你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徐曜是谁?那是徐氏的种,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你养着?你若是想要养个小孩子玩玩,十个百个朕也帮你找来,唯独徐曜不行。”
“皇兄,他叫卢曜,不叫徐曜。而且我并不是想养个小孩子玩玩。”陈凌更加严肃起来,“卢曜是我的儿子。”
“够了,凌儿。”
“没什么够不够的。皇兄说那是徐氏的后代,我偏要在此理论一句,徐氏篡逆的时候,曜儿尚在卢纨腹中,他知道什么,他也作乱了吗?且不说曜儿,就连卢纨不也早早地被送到卢氏那边吗?卢纨无罪,为何卢曜就有罪了?”
“朕没说过他有罪。”
“皇兄让小妹将曜儿交出来,不是要对他下手难道是想让他当太子么?”陈凌反问道,“曜儿现在是卢家人,将来也是,皇兄就不必替卢家操心了。”
“你……”陈朗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摆摆手道,“朕不听你掰扯这些道理,你把曜儿当卢家人,他也依然是徐骞之子,不能由着你任性胡为,你若是喜欢孩子,自己就也生一个。”
陈凌顿时瞪大了眼睛,正要反驳些什么,就听到殿外有宫人传禀,说是太子陈偃和自己的夫君——卫尉卢端到了。
陈朗和陈凌面面相觑,便只有略略地搁下这个话头,请那两位进来。
陈偃先是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见只有陈朗和陈凌笑盈盈地坐在殿内,便长舒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小跑了一路,径直钻到陈凌的怀里:“姑姑,我可想你了,你怎么老不来宫中看我?我上次去中书令那里,卢嘉跟我说你和阿正叔叔都搬出去住了。”
陈凌笑着替他理一理奔跑之中落下的一小缕鬓发:“你又张口就说,宫里岂是那么容易就出入的?可不比奏郡。”
“可是……”陈偃扁扁嘴说道,“可从前在奏郡的时候,姑姑也不曾从京城过去看我……姑姑定是不喜欢我,不过我很喜欢姑姑!”陈偃虽然只与陈凌见过短短几面,但他天性就喜欢与人亲近,又晓得如何哄长辈欢心,这点上陈朗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和谁学的。
“你啊!”陈凌“噗嗤”笑出声来,对陈朗说,“你还不管管这孩子,倒比你能说会道许多!”
陈朗也笑道:“怎的是朕来管教?少师——”他朝卢端喊道,“你来说说。”
卢端在三人的谈笑中已经走了过来,陈朗示意宫人上前赐了座,陈凌将手里的暖炉搁进他的怀里,自己取了个新的,牵着陈偃的手焐上。
“这个可真不该微臣来说,不如让殿下自己来说。殿下,你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陈偃眨巴眨巴眼睛,先是与发问的卢端几不可查地交换了眼神,继而扭头对陈朗说道:“虽然儿臣想多学些兵法,但今日儿臣学的是《尚书》。”
“噢?”陈朗有些兴趣,“学了哪一篇?你细细讲来与朕听听。”
“《多士》。”陈偃朗声回答,“说的是成王教化殷士的故事。我还能背出其中一段呢,成王说:‘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事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就是说成王对于殷商的旧臣,并不把他们杀掉,而是把他们迁去洛邑,给他们成周东都的土地,由周公治理,让他们继续生活。”
陈朗听完陈偃长长的一席话,先是沉默不语,陈偃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看陈凌,陈凌露出温和的微笑安慰他,幸而片刻之后陈朗又问道:“那偃儿以为如何?”
陈偃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时发懵,旋即又立刻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说道:“儿臣以为挺好的。”
“不杀罪臣很好吗?”
陈偃摇摇头:”父皇说得不对,并非不杀罪臣。《周书》上说了:‘武王乃废纣共恶臣百人’,首恶之人当然要杀灭,但其余的旧臣不必杀尽,其一,可以留着治理国家,其二也显出周之宽厚,平定人心。而且由周公管束着,怎么也不会再生祸乱了……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他怯怯地补了一句。
陈朗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偃儿比朕高明,自然没错。“
陈偃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搂住了陈朗的脖颈。陈朗自从登上皇位,与儿子也少有如此亲近的时刻,他揉了揉陈偃覆在后脑勺上软软的头发,无可奈何地笑着对一旁的陈凌说道:“朕看着偃儿,便多少知晓你喜爱孩子的心思,你若强要如此,朕实也无法,只是,你万不可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凌儿你不在意,可你要记着一事——这襁褓中的孩子,血脉里流淌的永远不可能是自家人的血液。”
陈凌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下来,这便更像是深深宫闱中出落的娇贵公主了,她朝陈朗郑重地施了大礼——卢端也在一旁随礼:“陛下所言,小妹自然谨记于心,多谢陛下玉成此事,妾自当小心养育卢纨遗孤。”
“好了。”陈朗摆摆手,“别给朕养出一个小业障来便罢。”
陈偃从陈朗的颈窝里抬出头来,笑嘻嘻地冲卢端眨了眨眼睛。
“偃儿。”
打算跑出宫殿的陈偃回过头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唯有炉烟在重叠的帐幕中袅袅扩散,竟不像是煌煌大观的恢宏殿堂,反倒像是寂寥孤绝的重重远山,深邃得让陈偃莫名害怕起来,他望着那群山包围的父亲,紧了紧脚步却又没有转过全身:“父皇?”
“今天你学的,并非《多士》吧?”
陈偃抿了抿嘴唇,把手指怯怯地往衣袖内藏得更深——他看不清陈朗的表情。
“是卢端教你这么说的吗?”陈朗又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冷冷的。
陈偃蓦地瞪大了双眼:“我……臣……”
“是他教你说的吗?”陈朗重复道。
这便仿佛利刃尖刀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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