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一)(1/2)
到了海上,一时间感觉不到风,只觉阵阵湿热席卷过来,船在一朵朵微浪间跳跃,颠得厉害。于戎着手组装三脚架,问阿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不知道可以吗?”
“他吗?”阿丽指着船夫问。于戎点了点头,撑开三脚架,林望月替他扶住一边,阿丽拍拍船夫,仰着头和他说话,她才说了几句,那船夫瞅了眼镜头,笑着挥了挥手。他干脆地同意了。
接近黄昏,光线恰到好处,足够温和,足够柔软,使得那些间隔得很远地飘浮在海上的渔船看上去都透露出了几分温馨,它们孤伶伶的,但又是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家。而远方,仅微微显现出轮廓的海岛是那么的静谧,天空和海面贴得如此近,暮色熏染了水波,染红了船夫的脸,阿丽的脖子,林望月的手臂。
于戎用手打了下板,先问:“能简单介绍下你自己吗?”
阿丽当翻译。苏说一句,她翻译一句。
船夫叫苏,是个渔民,海岛不是随时都向外人开放的,每年十月和五月游客才被允许登陆岛屿,只有这段时间他才会充当船夫赚些外快。因为于戎他们是阿篷的朋友,日子也接近十月了,这次才破例带他们登岛。
阿丽说:“阿篷导演之前在岛上取景拍摄的《孤海飘浮》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之后很多人都来这里旅游,创造了很多收入,他们很感谢阿篷导演的。”
阿丽说完,苏朝大家合十手掌拜了一拜。阿丽问于戎:“那部电影你知道的吧?入围了柏林电影节的。”
林望月说:“是恐怖片吗?”
于戎清了清喉咙,说:“应该算是恐怖片吧……”
林望月一瞄他,笑了。于戎看着镜头里的苏,说着:“我记得是脱胎于岛上的一个传说故事。”
阿丽代为转达了,苏回复了:“是的。”
他讲起了那个传说。
葫芦岛上的先民相信,整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岛屿,而岛上有一座巨大的迷宫,生者和死者都在这座迷宫里生活,迷宫里的道路太复杂了,因此生者和死者几乎从不相遇,当他们遇见时,他们互不相识。不过后来大家都搞清楚了,世界不是一座巨大的岛屿,世上也没有容纳生者死者共存的巨大迷宫,生者留在人间,死者会去冥府,大师的小鬼能沟通冥府。生者想见死者可以去大师那里寻求帮助。
于戎问:“他说的生者死者遇见时,互相不认识是指母亲认不出自己死去的孩子,人认不出自己死的伴侣那样吗?”
苏摇头,说了许多,阿丽费劲地翻译着:“他的意思是……嗯,按照你的说法的话就是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情人之间也互相认不出。”
“但是他们遇见了?”
“是的,他们遇见了。”阿丽肯定了这一点。
于戎想了想,问苏:“那位大师,能说说他的事情吗?你对他熟悉吗?”
苏说:“大师,是我的恩人。”
“大师搭救过你吗?还是你的家人?”
“我的孩子,三年前我的孩子阿玉死了,大师选择她,做成自己的小鬼,我非常感谢大师。”
于戎愣住,怯怯地看阿丽,小声问:“所以,死去的孩子能被大师做成小鬼,是很值得感恩的事情吗?”
苏拍拍胸脯,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当然啦,那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啊!我们会举办宴席庆祝,我们叫……”阿丽想了会儿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拜师宴。”
据苏透露,下午在岛上他就是在为这个宴席打下手,他会杀猪,拜师宴上要吃烤全猪,今天这只猪就是他杀的。接着,苏兴高采烈地说了好一通,阿丽听几句,讲给于戎听几句:“给大师当小鬼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的传统里……因为岛和大陆离得很远,岛上的物资又并不丰富,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生下来后是很难长得很大,活得很久的。孩子死去的比较频繁,死去的孩子如果能成为大师的小鬼,能帮大师做事,大师是会保佑他整家人的,会保佑他们的下一个孩子。大师是代代相传的。”
于戎说:“死亡变成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林望月插嘴道:“阿丽,我帮他问吧,他想问苏,我们能不能去参加拜师宴。”
于戎踢他,林望月吐吐舌头,手挂在了船沿,躺得很惬意,他还说:“你怎么不去墨西哥拍亡灵节?那里庆祝死亡也很热闹。”
于戎没理他,阿丽和苏交流了番,对于戎道:“他说没问题,而且你们想见大师,在拜师宴上就能见到。”
阿丽说:“我们今晚就住在苏的家里。”
忽然,太阳彻底沉入了海平面下,漫天的霞光完全被漆黑稀释了,天说黑就黑了,苏拿了个手电筒给阿丽,阿丽打着手电筒坐在船头。于戎要去换她,阿丽看看手表,没同意。
于戎彻底看不到高当了,哪里都没有陆地,零星几盏渔火也逐渐远去,他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随着波浪翻高,又沉低。
晚上九点,小船靠岸,抵达了葫芦岛。一上岛,于戎就听到了一阵欢快的乐声,他打了个机灵,提着行李箱埋头往前走。林望月在边上笑,单手点烟,吃香烟。
苏的家就在依海兴建的一整片吊脚楼中,此刻左邻右里都不见灯火,苏说,大家都去了拜师宴,去祝贺阿普一家人。今天拜师的是阿普家的小儿子阿帕,他因为高烧夭折了,大师看中了他,决定收他当自己的徒弟,做一个能通冥府的小鬼。
大师不住在海边,大师住在森林里,拜师宴在森林和沙滩的交接处举行。
在那儿,岛民们支起了白色的顶棚,白色的帐篷,在沙滩上摆上贝壳做的烛台,点上赤红的蜡烛,在树枝上挂上纸糊的白灯笼,他们生起篝火,分着喝酒,分吃烤猪,孩子们跑来跑去,踢一颗瘪了的足球,玩投掷椰壳做的小玩具的游戏,大人们围着篝火举杯,还有人在敲打手鼓,年轻的男女赤着脚载歌载舞。信仰虔诚的人在白色的帐篷前排队等待被大师接见,接受祝福。
于戎一手抱着三脚架,四下搜寻,问阿丽:“我能采访几个孩子吗?最好是能采访到阿普家的孩子。”
很快,阿丽就帮他找来了一个阿普家的孩子阿男,他是阿帕的哥哥,在家里排行老二,今年十岁了,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没穿上衣,肚子向外挺着,肚脐下头挂着条裙子似的裤衩,脚踩一双大出他的脚许多的拖鞋。阿男对相机充满好奇,坐不住,盯着镜头看一会儿就要起来去摸摸镜头,吃吃地笑上几声,扭扭捏捏地往边上躲。于戎把他拉回到镜头前好几次,哄不住,阿丽也没辙,还是林望月从背包里摸出一包彩虹糖塞给他,阿男这才安定下来。他坐在地上吃糖,舔手指。
于戎赶紧问:“阿帕走了,你难过吗?”
阿男摇头,喃喃低语:“阿帕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他会在那里保佑我们……”
“是谁这么告诉你的呢?”
“大家都这么说。”阿男抬起头,不远处的篝火照亮他半边脸庞,他的一只眼睛显得太过明亮了,他笑着吮手指上沾到的色素,“死了之后就会幸福了!!”
有两个孩子尖叫着冲进了画面,他们比着武打动作互相踢踹,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发出阿达阿达的声音。林望月看笑了,于戎头都大了,和阿丽一人一个,把那两个孩子拽开,可转眼又有两个年轻女孩儿跳着舞,舞到了镜头前,她们频频扭动腰肢,插了满头的风铃花从她们的长发上一朵朵晃落。
阿男抓着糖果跑去踢足球了。
于戎无可奈何,站在相机后头叉着腰叹气。林望月指着跑远的阿男,吆喝道:“拍啊!继续拍啊!导演!这不就是你追求的自然吗?太自然了!”
他还有一包彩虹糖呢,自己打开了自己吃,眉眼弯弯地靠近于戎,调整相机的角度,去拍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们。他说:“死是可以被庆祝,被感恩的,它是解脱……”
于戎蹲下看拍摄画面,光线太暗,几乎看不出什么影像,海浪声和孩子的玩闹声倒很清晰,他问说:“你也相信人死后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林望月不屑地说:“怎么可能?要真是这样,这么相信的人怎么自己不去死?”
他和于戎挨得很近,于戎看了看他,说:“你从前好像没有这么愤世嫉俗……”
林望月站直了,吃着糖,说:“你对我到底抱有多少不符合事实的幻想?”
他一笑:“算了,你喜欢我,喜欢这件事本来就是种幻想。”他张着嘴还要说什么,苏和阿丽过来了,阿丽指指大师的帐篷,对于戎道:“大师可以见你了。”
“现在吗?”
“对啊。”
林望月推了把于戎:“别让大师干等着啊!”
于戎一把抓住林望月,另一手抓了三脚架,朝着那顶白色帐篷就过去了。
大师的帐篷里很亮,到处都是蜡烛,甚至还有煤油灯,光火不息。大师,一个颧骨很高,脸很长,脖子上堆了三层肉,手指肥大,身穿一件白色斗篷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小酒桌前闭着双目,盘腿做打坐状。围绕在他身边的是十来个透明玻璃罐。于戎靠近了一看,玻璃罐里泡着些像人的黑色的东西。
于戎吞了口口水,大师说话了。
苏没跟进来,阿丽留在帐篷里当翻译,大师说完,她对于戎道:“你妈妈是你过世的唯一直系血亲吧?”
“是的。”
“好的,那把手伸出来,这里。”
于戎把手伸到小酒桌上,那桌上有个瓷碟,瓷碟里发了团米饭,还有一把小刀。于戎回头看林望月,他也进来了,正架着相机对着他们。
大师又发话了。阿丽说:“现在割开一道口子,滴血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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