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2/2)
他往外走,于戎跟着出去,两人加了微信好友,林望月收了钱,盘腿坐在床上,张开手臂,于戎把笔记本电脑塞给他,点开了桌面上的视频文件:1-美国。
他在林望月身边坐下。
他又开始问:“要不要喝点什么?饮料还是水?还是茶?”
他还问:“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楼下买点零食?”
林望月静静的,于戎便也安静了下来。视频开始了,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人女人,天色昏暗,女人穿一身明黄色的布套装,短袖,长裙,头发用同款式的布巾绑了起来。她站在一道白栅栏前提着一只公鸡,那公鸡的正下方摆着一只木碗。一个较年轻的黑人女孩儿站在女人边上,靠近镜头的边缘,她语速缓慢地讲英文。
底下有中文字幕。
女孩儿说:“这是成年一年的公鸡,还有罗勒叶,鼠尾草,我们常做的是,把它们混合在一起。”
黑人女人抹开了公鸡的脖子,鸡血簌簌地滴落,很快就装满了那只木碗,女人把公鸡丢开了,端起木碗转身走开。
镜头跟着她,跟着地上的血迹,女人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她走进那黑暗中,画面里什么都看不出了,音响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后来伴随着吱呀一声,那画面才重新亮了起来,但也不到明亮的程度,只勉强看到那端着木碗的黑人女人走进了一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两张椅子的房间。照亮画面的光来自地上点着的许多长短不一的蜡烛。
“你坐这里。”黑人女孩儿的声音在镜头外响了起来,一番晃动后,摄像的角度固定了下来,将那杀鸡的黑人女人和与她面对面坐着的于戎都囊括了进去。
于戎说:“现在我们要开始召唤我母亲的亡魂了。”
他讲英文。他还说:“桌上有一块通灵板,能看到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有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
他说话的间隙,那女人捧着那碗鸡血,身子摇来摆去,口中念念有词,于戎说完,她也念完了,把鸡血递到他面前。黑人女孩儿说:“喝下去。”
于戎喝了一口。女孩儿说:“得全部喝下去。”
于戎仰头,把鸡血全部喝了下去。
看到这儿,于戎小声和林望月说:“味道真不怎么样。”
林望月没接话页,于戎也就没出声了。视频里那黑人女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她跳起来,在空地上捶胸顿足,双手一会儿朝天努力伸展,一会儿往地上拼命挥洒着什么,她像在跳舞,又像在无规律的发癫,时而低吟时而高喊,这么十来分钟过去,女人似是精疲力尽,瘫倒在了地上。于戎想去看她,那女人却自己弹了起来,她扑到桌上,一把抓住了于戎的手,按在那通灵板上。
于戎问:“我妈妈已经来到这里了吗?”
黑人女人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僵硬地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黑人女孩儿解说着:“你现在可以和你妈妈对话了。她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她说,“珍妮弗·黄,现在就在这里。”
于戎问:“妈,你的手机密码是什么?”
他讲普通话。
黑人女人像是尊石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于戎看女孩儿,用英文问:“她不想回答我吗?”
女孩儿说:“你可以告诉她,你爱她。”
“妈,你最喜欢的耳环你放在哪儿了?”于戎又问,这回用英文问。
黑人女人还是不动,女孩儿说:“你应该告诉她,你爱她,这能让她找到离开的路。”
她话音才落,视频画面剧烈晃动了起来,满室的烛光也跟着抖动,一些发光的长影在画面上乱窜,那黑人女人咚一声趴倒在了桌上,她的手臂在桌上滑动。她在通灵板上指字母。
于戎跟着念着:“D-A-E-6。”
他问:“是什么意思?”
林望月按了暂停,看于戎,也问:“所以,DAE6,是什么意思?”
于戎说:“我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故意把钱包落在了那里,钱包里有一张我和我妈的合照,照片我提前处理过,我在我妈穿的衣服上p了DAE6这几个字,完全是没意义的,突然想到的几个字。"
林望月笑着说:“你这完全是去拆台的嘛!”
于戎说:“后面还有。我把我p图的过程录了下来,还有落下钱包的那段。”
林望月继续看,于戎看得没什么劲了,打了个哈欠,枕着枕头靠在床头,一只眼睛耷闭耷闭。他困了,疲倦得厉害,看看林望月,想再说上几句话,嘴巴却再张不开。他闻着刺鼻的茉莉花香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林望月还在房间里,正坐在写字台前抽烟,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却不说话。他一口接着一口吃香烟。
窗帘拉开着,外头漆黑一片。
“天亮过了?”于戎问,嗓子有些哑。
林望月放下了手机,说:“你才睡了三个小时。”
于戎坐起来,清喉咙。林望月看他,问他:“你就不怕我偷看你电脑里的东西?”
“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于戎说,“邮箱要用密码登陆才能看。”
林望月说:“你妈怎么写来写去都是她二十岁之前的事?插秧,播种,喂牛,修船,打渔,晒玉米,熏腊肉,没有人的空房子,住在柳树里的人,荒废了的城墙。”
于戎说:“我不知道。”他又清了下嗓子,说,“你倒看过不少……”
林望月说:“你要是能和她的灵魂对话,你想和她说什么?除了问手机密码和耳环在哪儿之外啊。”
于戎笑出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点香烟,吃香烟,一歇,说:“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他屈起了一条腿坐着:“我带她的骨灰回来落葬时,请了和尚做法事,管事的大和尚告诉我,做这个法事,是为了让她的灵魂安息,早登西方极乐。我妈妈信佛的,还有居士证,闲下来就抄《金刚经》,《心经》。大和尚说,活人梦到死人就是死人在给活人托梦,要是法事之后她还给我托梦,就说明她没有安息,她这一世的业还没完全消去,我还要再找他们办法事,或者去他们庙里供一尊佛牌,或者和他买两条鲤鱼,买几只乌龟去放生。反正葬礼办完,我经常梦到我妈,我就琢磨,她为什么没有安息呢,她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可是她做完开颅手术,手术当时是很成功,术后的两天,她的意识很清晰,她说她活到现在,没有任何遗憾,只是后来血管又裂开来……”于戎走到写字台边,在烟灰缸里抖烟灰,说,“我就去供了佛牌,还放生了乌龟,我把她放在家里抄到一半的一卷《金刚经》抄完了,但是我还是梦到她,一次又一次。”
林望月问于戎:“你相信天堂,极乐世界,地狱和冥界吗?”
于戎说:“我也想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
“你死之后,要是你能自己选,你想去哪里?”
“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
“纽约现代美术馆吧……”
“你竟然不选电影院?”林望月不无意外。
“电影院要是整天放什么《速度与激情》,《黑豹》,《水形物语》,我头都大了。”
林望月笑着吐烟圈,于戎反问他:“那你呢?”
“我?我这么一个乳糖不耐的传统华人,当然是遵循传统,落叶归根啊!回老家啊!”他拿起于戎放在写字台上的相机,镜头对准了他,问他,“我帮你抗器材,你给我开多少工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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