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2/2)
雨已经在下了,水包裹着燥热的尘泥四处流窜,跟随地势挤进刚刚翻新的城市排水网,带伞的人钻进水吧等奶茶,没带伞的人却凑合遮掩一下,一头冲进雨里,狼狈地赶车。
冬季的世界在承受一场冷水沐浴。
此时,一辆银灰色轿车堵在车潮中进退不能,副驾驶上抱着包的女生化了很精致的妆,她皱皱眉,推开车门骂了一句粗话,下车大步跑开,崭新的Nike鞋踩进地上的水洼,泥溅在了女孩线条匀称的腿上,连随风扬起的裙尾上也是。
五分钟以后,林思阳正和两位留下开小会的家长道别,他带着工作时才会用的金边眼镜,身上是件黑色尖领毛衣。
“蓝天,让你姐夫过来坐。”林思阳将桌上喝剩的茶水移到一边,放上一只干净的方形玻璃杯,添满热茶。
“老师,有事吗?”蓝天整理好校服,站在办公桌旁不动,眼角上弯的漂亮眼睛一眨一眨。
林思阳将手里的表册合上,转头望了她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对。”
蓝天趁林思阳低头的瞬间沮丧地翻了个白眼,动作粗鲁地将在另一边凳子上低头按手机的男人扯了过来。
男人穿白色羽绒服,他将手机翻过去塞进兜里。
“请坐,不用紧张,喝点水。”林思阳说
年轻男人瞳仁黑亮,深栗色短发柔顺,眉毛很英气,他微笑,说:“老师,我家孩子不懂事,您费心了。”
林思阳扫一眼一旁四处张望的蓝天,目光又重新回到男人身上:“应该的,毕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孩子脾气急一点也正常。”
男人被盯得心里发毛,目光一滞,随即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他掏出手机来看,嘴角僵硬地弯着。
“说吧,赚钱还是人情?”林思阳冷笑了一声,眼光在眼前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
蓝天抿着涂了豆沙色唇膏的嘴巴,抓着衣服下摆沮丧地吐气,将还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辜的男人一把拽起来。
“蓝天,你爸来了以后承认,还是现在交代?”林思阳用手杵着下巴,翻开桌上的家长联系手册找电话号码,他阴着脸,眉头轻蹙,很恼怒的样子。
蓝天拂了一下长发,瞄了林思阳几眼,便昂起头,手在身体前方扣住,耷拉着嘴角说道:“校门口雇的,五百,我就说他演不了我姐夫吧,他非说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骗子!”
男人收起手机,皱了一下眉:“哎,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我这钱到手了吗。咱业界良心,事儿没成,谁管你要钱啊。”他一张脸染上愠色。
林思阳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联系册摔在桌面上,说道:“这儿是学校,不是你家灶台,爱上哪里上哪里,再不走我就报警了你信不信。”他打发蓝天回家喊家长,转过身,却发现年轻男人还立在原地,毫无离开的意思。
林思阳几步过去,强行将他推到门口,让他离开了。
这是最后一眼,一个不明身份、不明职业的人,谈吐和行为都不高雅,可林思阳看见了白路的影子,他诧异着,绝望着。
这不是缘分,更不是巧合,有那样一些时候,林思阳也会心如刀割,例如看见电视里的秀场录像,或是路过第三医院隔壁的早餐店、喝醇香的甜豆浆,再或者是炎炎夏日从包装纸里抽出纯白色的原味冰棒……
几个月之后,民意中路再迎来一个酷暑,太阳像一盏巨大的灯,散射着灼热刺目的光线,林思阳和张桦牵着女儿,从公交站台走到秋桐小区,他们的影子,在泛着亮色的地面上只是微小的几颗,他们的城,不及这座都市广阔。
他们的生活,普通平静,被偶然的惊慌装点,看起来不苦难也不走运,世界在生活之外,正以难以口述的速度改变,有众多极端的苦难,一些极端的刺激,无数极端的富裕,一片极端的贫穷,很多极端的爱,满心极端的恨……
这些都和林思阳无关。
生活久年的编程,在越来越顺畅地运行着,民意中路从繁华变得更加繁华,三院大院一去不在,变成了几座高耸入云的公寓楼,太阳太热,还来不及抬头看向楼的顶端,就感觉要融化。
鞠杨细长的胳膊抱在胸前,全身只穿了件纤薄的吊带裙,她还是一张扁平的瘦脸,并且美黑成功,皮肤呈现着泛光泽的古铜色,她取下宽沿的帽子,极短的头发湿湿贴在颊边。
身边是白黎明,他变得苍白又羸弱,正皱起那张阴郁的脸,透过墨镜注视着高楼的顶端,他头发花白了,被热天闷得潮湿。
白色衬衣短袖贴在背上,早就被汗水浸透,可白黎明仍旧坚定保持着归国绅士的样子,穿着背带裤和球鞋,他看见了从大门驶出的昂贵跑车,看见了踩着高跟鞋穿奢侈品套装的上班族,小区门前开了连锁咖啡厅,没有了卖爆米花热狗的便利店,也没有了刘妹妹面馆。
白黎明紧盯着偶尔出入的人,他企图再次寻觅一点过去的影子,可仿佛连阳光也陌生起来,以凶残的姿态,刺在人皮肤上。
鞠杨勾起嘴角一笑,她打开黑色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报纸,日期是六年前夏天的某日,报纸有些皱。
“我回国这几天去打听,结果在网络上知道了这个久远的事实,费尽心思找老朋友要了份报纸,你看一看?”
额间汗水落下两滴来,在旧报纸上晕开圆圆的痕迹。
“看什么?”白黎明转过脸来,脖子僵硬着,有点迷茫地问。
鞠杨笑了一声,说:“在这儿,看不清楚么?我读给你吧,你还认不认识汉字?”
这是个玩笑,可在这里,忽然有了一些难挨的悲凉感,白黎明没笑,他等着鞠杨读报,天太热了,人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焦灼、融化、混合,他不想阅读。
“讣告,”鞠杨清了清喉咙,声音尖亮地读,“白路先生因事故医治无效,不幸于——”
白黎明打断了她的话,问:“白路怎么了?”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他二十四岁的时候。”
“怎么死的?”
“烧炭,一氧化碳中毒。”
鞠杨再次抱起了手臂,低下脸望着自己的脚尖,骄阳造起炙热的穹庐,光芒耀眼;在耸立的楼群里,白黎明和鞠杨的影子渺小淡薄,极致的恨来自于鞠杨,她珍藏了六年的报纸,终于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一切将永远是秘密。
目中一切循环往复着,生命和爱都不及天地广阔,隐秘造就了自由与自私;生活之外还有一整个世界,心生的城外,有另一座城。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