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2)
天空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两侧筑着高墙的巷道望不见尽头。一个满身泥灰和擦伤的孩子拼了命地奔跑,身后是一长列手持刀剑凶狠叫嚣着的士兵。
“抓住他!抓住那个孽种!”
孩子的体力几乎已透支到了极限,他额上青筋暴起,心快得像要跳出嗓子眼,每迈出一步都像有千钧之重。可是他不能停!不能停!停下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
突然他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就是爬不起来。身后的士兵越来越近,他们明晃晃的刀锋片刻后就将刺进自己尚且幼小的身体,鲜血会像地狱之花蔓延在整条肮脏的小巷里。他流出了绝望的泪水,本能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妈妈!妈妈!”
就在这时,他身旁冰冷森严的石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光芒刺眼的洞口,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柔声音唤道:“政儿。”
孩子循声跨进了那个洞口,里面的景象宛如仙境:黄金白银为宫阙,珠轩之树皆丛生。一位美丽的少妇就站在这玉树丛生的道路尽头。他似乎认识她,又似乎不认识,她长得酷似母亲,但身体却不像是凡体肉胎,而是由最柔美的月光凝聚而成。
他不由自主地被那片月光托起,身子轻飘飘地进了洞里,外面的杀伐喧闹声渐渐远去,他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走向那不似在人间的女神。死亡的威胁已经远去,他只想在她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就在孩子将要放松自己时,一片狰狞的黑色阴影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四周安详柔和的光霎时变得比刚刚巷道内更加阴森可怖百倍。他面前拯救的女神也骤然换上了一副妖艳放荡的嘴脸,这时孩子才意识到她身后一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丑恶男人,他们赤条条的肢体交缠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淫靡交欢声。等震惊中的孩子回过神来时,黑色阴影已经变成诡异的形状死死缠住了他,紧得像要割裂他的肢体。阴影长着一张冷峭嘲讽的脸,他认识那张脸!那是嫪毐,是吕不韦,是成蛟?或者都不是?他无暇思考,只知道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紧匕首,在将要窒息的绝望中挣扎着、砍杀着,眼前被无边无际的腥红充斥。不知过了多久,他重获自由,再次睁开眼,却骤然发现自己真正的母亲满身是血地躺在面前,大大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他惊吓地尖声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君上!”嬴政一个激灵从恶梦中醒来。身边的韩姬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恐无助地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拔出了枕下的匕首。嬴政顿时说不出地厌恶,他讨厌韩姬楚楚可怜的样子,更讨厌自己情绪的失控,即使是在梦中。更可恨的是韩姬的表现像一面镜子明明白白把他的失控反映在了脸上。
“滚!”嬴政恼火地命令道:“寡人叫你走!”韩姬被王上接二连三的失常击得发愣,最后还是赵高在帘外柔声唤醒了她:“娘娘,您该退下了。”
等韩姬惊魂未定地离开后,赵高谨慎而恭敬地在帘外请示:“君上这几日思虑太过,小高子去给君上热盅灵芝汤来。”
嬴政没作声,算是默许了。赵高退下后,他微微掀起床帷,看着窗外仍徐徐飘落的雪花。今天,咸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为骊山渭水裹上亮丽的银装。众人都很高兴,王绾更是恭贺道:瑞雪兆丰年。这是上天的大吉兆啊。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烦躁和不安。仿佛预感到上天将要与他作对。所以他才听了赵高这厮的馊主意:他最近压力太大了,需要找个女人来释放。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边案上扶苏献给他的卷轴上。两日前他与扶苏庆祝了齐姬的生辰。但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却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赵国的那个人。那个人满怀深情的话语犹然在耳。他明白,和自己的母亲战斗是痛苦的。他没有像道义之士们那样面责腹诽他的不孝;没有像刚烈耿直的忠仆那样以死相逼使他颜面尽失;更没有像许多谨小慎微者那样视而不见。他理解他高高在上的痛苦和无奈,包容他的冷漠、任性和逃避。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温柔地劝谏他,劝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停止这场没有胜者的战斗。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确确实实希望他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与释然。
但有时这样的理解和关怀亦使他排斥担忧,他既怕自己深陷其中,又怕失去这一份可贵的感情。这让他在李斯面前变得感性,而无法控制的感性是一个帝王最危险的品质。当韩非参奏姚贾而李斯却仍然回护他师兄时,一股失控的怒火使他故意将韩非的案子推给了李斯。韩非死后的那一夜他多喝了几杯,长久积累的感情喷涌而出,便做出了自己亦后悔的事情。他并没有收获想象中的快乐,可是他又想,若一个帝王无法拥有真正的爱,那我至少可以相信权利,让他人不得不对我好。
他在如水的夜色中突然感到无尽的空虚,仿佛自己拼命奔跑至今,最后却仍是那个邯郸街头的弃儿。而当年那个弃儿,至少还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人生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无愧于心……
当赵高端着灵芝汤返回时,他看见自己的主子已经穿好了外衣。然后他听见秦王说了一句最不可能的话:
“小高子,移驾甘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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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后让宫女秋山在镜前又一次为自己梳头。她已经不年轻了,嫪毐死后整整十年的寡居为她增添了更多的皱纹和白发,就连那双人人称赞的明若秋水的眼睛也只剩下暮年的浑浊。她左右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道:“这支金钗不好,太老气,换我那支翠玉凤钗试试。”
“太后,”秋山有些忍耐不住折腾,嗫嚅道:“都已经快三更了。君上今天该是不会来了吧?”
赵太后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失望,但马上又打起精神道:“小秋啊,人道母子连心。哀家今天就是觉得,君上一定会来。还有,”她瞅了眼侍立一旁的春水,“这些药罐子什么的也收起来,这味道熏得我都难受。”
秋山只好再次从梳妆盒中挑出另一支凤钗换上。她对旁边收拾药罐的春水抱怨地使了个眼色。她俩心中埋怨:太后定是想儿子想疯魔了,前些日子张妈妈以死相逼都未能打动秦王的铁石心肠。况且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秦王改变心意,如今这半夜三更又下着大雪,哪有这个时辰来的?
正当两个贴身宫女心中嘀咕时,一声响亮的吆喝骤然打破了安静萧索的甘泉宫:
“秦王驾到——”
秦王着黑色正装,大裘上的雪花融成水珠滴了一地。他身后跟着赵高,接着是一列侍卫,浩浩荡荡踏入了甘泉宫。
许久未见秦王的宫人们都慌了神,纷纷下拜。秋山和春水也吃惊得不知所以,慌忙跪下不敢抬头。
“看看,哀家怎么跟你们说的。”赵太后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光泽,昔日的美似乎在那一刻回到了她眼中:“我的政儿,他今天一定会来。”
“拜见母后。”嬴政解下外袍,在榻前行了礼。
“政儿,让他们都下去吧。”太后缓缓道。嬴政挥手让赵高等退了出去。赵太后伸出手,脸上挂着安详而欣喜的微笑:“政儿,坐到我身边来。今晚,就我们母子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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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嬴政注视了母亲许久,终于唤了一声。这称呼亲切又遥远,甜蜜又凄切,使他的鼻子有些微微发酸。“娘最近还好吗?”他刚问完这句,便觉得很不合时宜,太医的报告他不是不知道,娘自然是不好的。
“还是那样。”赵太后笑着回答,她今天精神倒比前阵子好了许多。“政儿最近还好吗?”赵太后一边问儿子,一边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嬴政的手很大,她的手是裹不住的。
“秦军攻入井陉口了。遇到了些小麻烦,但是来年春天前一定可以攻入邯郸!”
赵太后慈和地望着儿子:“我是个女人家,也不懂这些用兵打仗的事。我只是希望政儿别太累了。我知道政儿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可有些事儿还得慢慢解决,别心急。”
“娘,”嬴政扶着母亲靠在卧榻的软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狠厉:“儿小时候曾经发过誓,日后定要昂首阔步地回到邯郸,杀死我们的仇家!儿一定会让母亲看到那一天!”
“娘知道……娘知道政儿能做到……”赵太后的眼中闪着泪光,在朦胧的泪光中,她眼前看到的似乎不是三十一岁的秦王,而是那个坚强倔强的七岁孩子:“娘和天下所有的娘一样,都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最了不起的孩子。可是娘又和天下的娘都不一样,因为我的政儿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衷心的称赞和自豪让嬴政突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小时候,玩伴们都嘲笑他,只有母亲说:政儿比他们都好,政儿是最好的。现在,每天都有无数臣民歌颂他的英明神武,麻木地朝拜于他的脚下。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听到母亲的称赞了?十年,二十年?
赵太后抚摸着儿子已褪去稚嫩、生得英俊刚毅的眉眼,有些犹豫但又期待地低语道:“政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主动来看我,但我今天早些就觉着你会来,娘真的很高兴……娘想问你些事,你不要嫌啰嗦,好吗?”
嬴政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点了点头:“嗯,娘想问什么都可以。”
赵太后思索了片刻,终于开口:“政儿可有了立后的打算?”
嬴政本也想到母亲会有此一问。他浅浅地叹了口气:“政儿认为,王后应宽容慈惠,有母仪之德。与王共承天地,均劳分忧。而儿观后宫之中,尚未有合适人选,故仍在斟酌。”
赵太后微微笑了笑,丝毫没有责备之意:“政儿说得很好,可是政儿漏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嬴政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爱,政儿。”赵太后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你们需要相爱。平民夫妻之间尚且需要相爱才能共渡人生的风风雨雨,更何况日日面对更多危机与挑战的国君和王后?再贤惠的王后,你们不相爱,她的贤惠也是没有用的。”
“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可惜以前娘自己也不懂,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了你,娘不要求你原谅。”
屋内燃烧着的炭炉发出毕剥声,嬴政沉默地望着炭炉,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生于王室,大约命中注定无法拥有那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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