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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客少年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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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令望初到云间时颇为谨慎,必要之外很少出门,连出去玩也不到太惹眼处去,后来才渐渐活跃了起来。他小时候家教严,绝少游乐,何况平京虽然是百年旧都,却是没有这种妖娆靡丽的风姿的,这时候在云间忽然学起公子小开的做派,还真有几分新鲜滋味。

不过学也只能是做派,实质是不行的,因为他这会儿手上其实没有什么钱。吴浣弦如今因为把他当做个忘年朋友,对他并不抠门,他也跟陆千水一样学着做生意,不过他到底用心不专,又有资历的限制,起初尝个新鲜,后来也就都淡了歇了。

他真正做得久的行当是冒充跑单帮的,暗中给邻省守军代买食盐和西药。萧令望原很博闻强记的,但竟有一天要把这博闻强记用在记各种东西的物价和缺货数量上,这也真是从前没料想过的了。

在研究丝袜啦、香烟啦这些东西的行情之余,他唯一保留下来的消遣便是到舞厅去跳舞。一流的大舞厅是当然的销金窟,他是尝过新鲜便见门止步,太昂贵太惹眼,稍嫌危险了一些,也没有那个财力。

萧令望最经常光顾的是几家乙丙级的舞场,也并不拘泥于谁,多数时候都是看着顺眼又得空的,赶上哪一位就约哪一位。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但比起许多一掷千金的男人来,胜在年轻英气性格温存,并不招舞女的讨厌,渐渐也有了熟人。

跟他最熟识的一位舞女在蓝碧饭店,名字叫做陈美娇。陈美娇人如其名既美且娇,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身段柔软又生得漂亮,小巧玲珑的,只像十七八岁。她已经不是第一年做舞女了,略懂外语,连唱歌也会一些,固定留在蓝碧饭店,要算再作冯妇。

她十六岁就做舞女,以前是在整个云间城最高级的一家舞厅,来往的人有许多达官贵人,后来也跟许多她的“同僚”一样,或是同年轻的普通舞客结婚,或是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客人,离开了舞场。

但陈美娇与旁人的不同,在于她傍上的这个人。

很熟悉了之后,她对萧令望讲过这一段:“我跟邵老三,跟传闻一样,确实真有过一段的。”

邵老三正式的称呼,其实应当是邵三小姐。她的芳名叫做邵平绢,年纪比陈美娇大,今年已过而立,身材也生得高大,喜穿皮衣皮裤,好戴墨镜,手里有时还要拿一柄手杖,平日里的举止作风,就活脱脱是个大公子。

陈美娇认识邵三小姐,是在自己最当红的时候。那时候她年方十八,在舞场也不用这个名字,是取了个英文名。邵平绢此前跟一位商人的姨太太要好,又勾搭过某军官的女儿,谁料后来商人南下珠城,军官北到平京,姨太太和小小姐全都跟随而去杳无消息,她一人寂寞得很,这才起了寻舞女作伴的念头。

两人的初识并没有什么新鲜,无非是由大班介绍,见了面、跳了舞,再坐台闲聊。陈美娇并不将她和男客区别对待,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熟人,最后又在了一处。邵平绢自此金屋藏娇,不许她再去陪舞,她便离了那家舞厅,再后来重归时,就改去了碧蓝饭店。

讲故事是在几个月前,四五月份,在陈美娇的小公寓。

夜间舞场打烊是一点半钟,萧令望跟她一起回来,弄了点喝的东西再坐下,大约两点半。窗外黑夜深浓,陈美娇抬手把窗帘拉上,掀开茶杯盖子,对着扑出来的热气眯了眯眼睛。

萧令望便问她:“原来你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的?”

陈美娇睁大了眼,扑哧笑道:“我那时候是还蛮喜欢她。喜欢她,而且跟她在一起又省事,还免得怀孕,怪费劲的。”

萧令望“哦”了一声。陈美娇继续向下说:“我有时候叫她‘平少爷’,总之,起初过得还不错。不过么,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开头很好,后来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后来我们吵架,也打架,我打她,她也打我,可惜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便又想跑。”

萧令望问:“那你怎么没跑呢?”

陈美娇答道:“跑不掉呀。邵三小姐遇上我那会儿芳龄二十五,过了两年就是二十七。她以前找姑娘作伴,是别人家的太太小姐,只能随便混着,她年纪也轻,所以没人管她。等到她二十七了,她爹就急了,要让她嫁人。”

她是北方人,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云间的,口音带一点北方女人特有的强调,是念着“那会儿”三个字的时候要把“那”读成“内”的那一种,萧令望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浓黑的睫毛在灯下扑闪。

邵平绢的父亲名叫邵文庭,从前做过外交官,也算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据说云间沦陷之前国府便给了船票劝他南下珠城,怕他跟敌人有所往来,落水去做汉奸,但是他跟如今的执政向来不大合,又或者是因为别的,总之并没有理会。

他把大部分家属送走了,自己却还是留在了这里,邵平绢是少有的、也留下来同他作伴的亲属,大概是怕她离了眼前就过于胡作非为。

陈美娇道:“平少爷年纪越来越大,她父亲也就越来越急,这时候忽然知道了有我,便要叫人杀了我泄愤。她当然不答应,甚至以死相逼,当时这两个人是闹得天昏地暗,我跑出去就是被她爹杀,留下来又觉得一天比一天腻,却也只好这么拖着,直到平少爷也觉得腻了——她,我,还有她爹,三个人都嫌累,便不打了,分了手。”

萧令望问陈美娇:“那你还喜欢邵三小姐吗?”

陈美娇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喜欢呀。腻了和厌了还不一样,腻了之后,揩揩油,就又清爽起来了。何况平少爷作男子装束也是很英气的,那张脸,男人也不如。不过实在是麻烦,我便不想再回去了。”

萧令望道:“原来你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陈美娇便笑:“所以我现在也很喜欢你。”

萧令望愣了一愣,装作不明白似的低下头喝饮料,只说:“我养不起你的。”

陈美娇道:“这就对了。”

萧令望有点没懂她的意思,疑惑地“嗯”了一声。

陈美娇搅了搅汤匙,低头笑道:“是啊,你养不起我,我还跟你来往。我从不用你的钱,不要你送礼物,是因为我喜欢你,绕明白了没有?”

萧令望就说:“那你从前也不要邵三小姐的钱吗?”

陈美娇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似的对萧令望摇摇头:“不,当然是要的。平少爷既然想要我同她专一来往,那就是要养我的。你不一样,我就是随便喜欢喜欢,也没指望你什么。”

萧令望脸上一红。舞女虽然是个不那么光彩的职业,但陈美娇以前是个被几家舞厅争抢过的红舞女,又从邵平绢那里拿过分手费,自然小有积蓄,寻常人是养不起的,他很清楚,所以被这样说了也心悦诚服。

至于陈美娇说喜欢他,他是不当回事的。想来陈美娇也不一定当不当回事,这个女人的性情既简单又复杂,他觉得自己实在揣测不了,便宁可不去揣测……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也并不在那种层面上“喜欢”陈美娇。

他这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跟陈美娇这种男女兼宜、只要乐意就好的还不大一样,他对着多漂亮的、多有趣的姑娘,也起不了太多那种念头。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陈美娇也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懒得揭穿。

提起这话也只有这一次,之后他们两个还是该怎样便怎样地来往,但萧令望忽地好像想到了什么。就比如说,被人喜欢,被追求,其实是一桩感受不错的事。

前提第一是对方不能惹人讨厌,陈美娇就不,不仅不讨厌,而是在这之前就已经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第二是不能死缠烂打,要蜻蜓点水,要浅尝辄止,要含羞带怯,一次之后再不提起,这才能做享受,而不会变成麻烦。

只有这样,陈美娇才能跟他姑且好端端地做着朋友,要是她没日没夜地往自己这边贴,萧令望定然也只能认真正经地拒绝她了。

这时候他就难免要想起徐慎如——以前的自己,落在徐慎如眼里是不是也一样的?

最初还是个不错的消遣,等到后来呢,自己越雷池太多,把消遣变成了麻烦,这暧昧就会拖不下去,只能分辨个明白。这能怪人心不足么?或许是的。

不过就像陈美娇目前并没有恨他,他大约也并不恨徐慎如。

天冷下来的时候,陈美娇告诉萧令望,邵平绢又回来追求自己了。

邵三小姐年至三十,如今已经是有夫之妇。她跟陈美娇不一样,不是只要喜欢什么人都可以的,她只喜欢女人。她和丈夫上过几次床就打过几次架,是打架,不能用吵,因为邵平绢挥起手杖就会往对方小腿上抽,一个大男人,活生生被她抽得求饶——当然了,这只是头两次的事,到了后边,她就打不太过了。

不过到后边,她丈夫便也不跟她打了。娶她是要邵文庭女婿的名头,出嫁是为了有夫之妇的名头,两边各取所需,居然也这样相安无事。她丈夫养了个外室,据说还生了个儿子。

邵平绢对此无甚感想,不过此前她丈夫跟亲爹邵文庭把她的经济来源全都断了,自从私生子冒出来之后,邵文庭在钱上反倒松动,出入往来也不大管了,所以这位“平少爷”,就又找到了陈美娇头上。

她说自陈美娇之后再无贴心人,陈美娇感情上深以为然,行为上却不为所动,依然做自己的舞女,只把邵平绢当个两不相识的舞客。

她心想,邵平绢这个性子可爱时当真是可爱的,可恨时也十足可恨。不过嘛,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概陈美娇以前是红舞女,邵三小姐既不是舞客里最有钱的一位,也更不是最有可能娶她的一位,倘若没有一点独到的诱人之处,起初她们也不会混在一起了。

不过陈美娇眼下仿佛并无意复合,便只把这些事当做轶闻对萧令望说起:“她被关在家里,关了一阵,最近又出来社交,便找上了我。”

萧令望奇道:“她有钱了?”

陈美娇说:“她亲爹最近弄了一批古董,她也沾了光,手头松了不少。”

萧令望对邵文庭这个名字,确乎耳熟得很。他是吴浣弦的老主顾之一,陆千水也见过他。这位邵老先生从前是政客,现在当了寓公,并非地痞,反而是个文化人,闲来无事喜欢吟吟诗、作作画。虽然萧令望觉得他是既不儒又不能任事,不过他自己是向来以儒将自命的,收集古董字画,倒没什么稀奇。

他很好奇地问陈美娇:“现在进出这么困难,他哪里弄来的大生意?”

陈美娇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平少爷出手阔绰,送我的东西里除了卖钱买的礼物,也有小物件,或许就是那一批里的,给你看看也无妨。”

说是这么说,不过萧令望还是假意推辞了一番,这才跟着陈美娇到内室,见到了邵三小姐的礼物。除了时兴的首饰、能换钱的金器和钻石戒指之外,又另有几件前朝旧藏的玉饰与宝石器物。

萧令望很惊奇地笑道:“我是不会看这个的,平日里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陈美娇道:“我要这种东西也不在于多少钱,我只是图个好看。”

这话虽然虚伪,对他们两人却未必。

萧令望在这上面确是半瓶水,而至于陈美娇呢,也真如她自己所言,是图个好看。她跟萧令望物以类聚,只要是她喜欢的,好看的,时尚的东西她要,不时兴的东西也一样喜欢,不完全在于贵贱的。

萧令望欣赏了一会儿,把东西给陈美娇递回去道:“这可真漂亮,可见邵三小姐是下了血本的,你既然要了,又不跟她,她不会找你秋后算账吗?”

陈美娇只说:“那就到了算账的时候,再说算账的事。再说了,我的无情无义她已经领教过了,不应当太吃惊的。”

见萧令望不说话,她又补道:“平少爷磋磨人的本事可多了,她发起疯来比男人狠,在床上就更是了,左右都是新花样。她弄出来的病,我是如今也没好了的。再说了,被她关起来的那些日子,我本来能赚多少钱?现在呀,都过气了。要她拿钱赔也不算亏,她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萧令望被这么一说,就由刚才觉得邵平绢被舞厅魔女骗人骗财转而认为陈美娇值得同情了,两种想法在他心里交错着,一时也定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了也就算了,他转而去问陈美娇:“你其实心里还是喜欢她的罢?到现在也是的。”

陈美娇没说话。她过一会儿才答道:“那我也是欢喜你的呀。三宝哥,你看我怎么样?”

萧令望被拖出来强行面对根本不想揭破的问题,就又对忽而徐慎如共感了一次。虽然此刻想起徐慎如不仅煞风景,而且不太对得起陈美娇,但他确乎是想起了,在心里发出和昔年的徐慎如类似的质问:既然答案都已经明知道了,做甚么对方非要揭穿呢?

幸好陈美娇和他自己不太一样,没有非得到回答的打算。她见萧令望尴尬得愣住了,就好像达到了目的,得意地嘻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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