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1/2)
静西沦陷,鹤宁亦入敌手,江南名都至此全部丧尽,这是在后方的陪都开多少次军事法庭也难以挽回的事。
萧令望从跳伞落地之后,也和众多百姓一样就一直在这沦陷的江南度日。很奇怪地,他并不迫切地想回后方去。
空军早已经执行了避战政策,他发宣传单那次就是最后一击了。打那之后,残余的飞机全部进了掩体,剩下的人员则跟普通百姓一样,跑警报,躲警报。这漫长的忍耐与蛰伏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有人坐火车的时候遇上被敌人的空中攻击逼得撤退的地面部队,不由分说就被按在车厢里好一顿胖揍。
要说他们和民众有什么不同,不同大约就在于一旦在防空洞里被人瞧见,便难免要被问了:“你们不是‘飞将军’么?应当上天呀,怎么也和我们一样躲在这儿了呢?”
这时的战斗是技术上的差距,即使不避战也于事无补,可面对民众,这也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难免使人尴尬不已。
不过萧令望不急着回去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多是因为他知道,今次回去之后便不容易再出来。他也在从后方几经辗转而来的新闻里听说了自己被认定死亡的事,心底居然异样宁静。家人都还安好,他便不急着去见他们了——在这件事上,他或许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江南似乎天生就是诱人的,哪怕是敌寇铁蹄下的江南,哪怕萧令望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他知道许多北方人不喜欢这里,他们怀念黄土高天,怀念城墙和城墙根下晒太阳的人。那些脆生生的语调,瓷碗似的被从男男女女口里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扎进回忆里。
但是这些,萧令望都不怀念。
萧令望其实也不大懂得怀念,他是浪子,是永远的少年,是真正的四海为家,所以不需要有一个家乡,甚至根本不需要有家乡这个意象存在于他的语汇里。他是烟蓑雨笠卷单行,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漂到何处就是何处。江南与江湖相近,使他立刻反认他乡是故乡。
最初跳伞落地,他很幸运地落在了离静西城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山头上,没被东洋人追着飞机坠落点来的搜捕队抓住。这个地方多山,而且有山有水,是东南平原之中恰巧分布了丘陵的地方;那山里没有兵,却有人,有些半吊子山贼,说起来也蛮稀奇的。
那些人收留了他,所以他就跟着这些人混日子,后来敌人扫荡,贼窝就散了。但萧令望天然很有些讨人喜欢的本事,跟这贼窝的大当家陆千水关系不错,两个人到逃散的时候也没分开,居然真成功地一齐溜到了云间,投奔了这大当家以前的一位旧识。
这人跟陆千水是发小,光屁股的朋友,只是后来才失散了。他是个倒卖古董的,姓吴,真名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叫了,外头叫得响的是他的别号吴浣弦。人家不叫他吴老板,而是敬称他一句浣弦先生,弄得萧令望头一次跟他见面那会儿用了很大力气才憋住了,差点没笑出声。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他突然想起以前徐慎如跟他讲过的那位姓周的同僚,也喜欢被人用字称呼,是为伯阳先生,由此又想起那位伯阳先生的种种轶闻,以是难以不笑。
这位吴先生虽然出身一般,但和周伯阳也有共同点,那就是祖上都在前朝做过文官——虽然品阶或许并不相同。浣弦先生的祖上就做古董生意,在沦陷时也没离开云间,而是提前避到了租界里。
他们家曾经有过事,是被当时风头正劲的陆千水保护过的,两个人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这人也很讲义气,因此对他带萧令望来投奔,也不算反感。
萧令望当然不能用他的本名通行,即使现在找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连国府都给他大办过葬礼了,东洋人也早把他算进了战绩里去,要说也不太危险,但他的本名太起眼,他早在落草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姓顾,叫做顾三宝。
他并不故意找些小李小王的姓,因为在江南这一带姓顾的可能比姓李听着更常见,也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姓氏。至于三宝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跟大哥中间曾有个襁褓中便夭折的姐姐,所以母亲小时候确乎是叫他三宝的。
当然,这些缘故他没跟陆千水讲。当时陆千水问他名字定好了么,他说好了,陆千水便好奇道:“为什么姓顾?”
萧令望回答说:“顾陆都是大姓,念着顺溜,在这边也常见。”
陆千水并无异议,萧令望就这么叫下去了,但真实的缘故其实是他闲得慌,无聊,所以见他们这山头上姓朱和姓张的都有,这才专门拉了个顾来,要弄个四角俱全。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山头上凑甚么顾陆朱张吴郡四姓,当然是非常多余的行为,但或许正是这种苦中作乐,才最符合萧令望的本性罢?而且他这个名字还得到了浣弦先生的赞许,这是出其不意的。两人甫一见面,说明来意之后,吴浣弦就问他:“识字吗?”
萧令望道:“读过高中。”
吴浣弦又说:“也对,叫这个名字,该识字的。”
萧令望这下迷惑了。他不知道“顾三宝”怎么就和识字有必然联系呢?如果有,那可能他真应当换个名的。这么想着,他看了看吴浣弦。
吴浣弦想必看穿了他的疑惑,很认真地笑道:“嚯,三宝这个名字好,大有出处的。”
萧令望道:“请吴先生赐教。”
他又忘了叫人家浣弦先生,但吴浣弦也不恼,只道:“这是《道德经》上的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小顾不知道么?”
萧令望对老庄全无研究,仅限于念过,因此并不多言,往旁边一瞟,只见陆千水露出一个“他们文化人就这样”的眼神,哭笑不得地颔首受教。
这位吴先生的古董铺子已经开了两代人,到他这一代遇上这个乱世,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周旋于敌人、伪政府和当地流氓之间,开到了今天。
吴先生的生意如今不常开张,但开张必是大生意,盈亏全靠运气,就这么着三不着两地开着。不过他丝毫不着急,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有两项副业,其一是他的生计,其二是他的生趣。
生计是开酒楼,生趣则是写武侠小说。他的名字叫吴浣弦,所以他把这个名字一劈两半,开的饭馆都是弦字号,笔名则叫做洗花馆主。弦字号的饭馆天下皆知,洗花馆主真身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却并不多,萧令望居然是其中的一个。
这是因为他从小喜欢看些没用的杂书。经史子集也也好,他都是一概论之的,古今中外都要瞧瞧,从家国大义到鸳鸯蝴蝶都来者不拒,跟寻常的军人倒是不完全一样——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最初才会喜欢跟徐慎如聊天聊地的。
他这个性子一直被家里目为多余,萧令望本人却不以为意,也从不改,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用上了,就是因为偶然的几句对浣花馆主写的武侠小说的评论,居然使他跟吴浣弦意外地熟稔起来。
这是他落地之后转年春天的事,从春天到这年的秋冬,萧令望都一直在吴先生的店里。
他学会了许多事。比如做生意,装模作样地认古董,不管认不认得,但那一套场面话却是背得很熟;再比如做饭,这则是一桩额外的收获。吴浣弦虽然不做厨子,但是极会做饭也极会吃饭,也正是由此才走上了开酒楼的道路,他如今是老板了,却不舍得自己的一手绝技失传,居然全教给了萧令望。
他连陆千水都不肯教,却教给了萧令望,萧令望也不负他的期待,一个本是连饺子都包不利索的人,此刻练熟了,居然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那拿过枪开过飞机的手切起食材,也从不输人。
对此,吴浣弦是这样解释的:“千水是好人,所以你安心去帮我做买卖。做买卖有钱拿,等安顿下来,我找人介绍,给你成个家。”
陆千水“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三宝呢?”
萧令望也笑:“浣弦先生是说我不是好人么?”
吴浣弦高深莫测地夹了一筷子豆腐丝,细嚼慢咽地吃完了,这才答话道:“三宝是江湖浪子,不靠谱的,所以过日子的本事就免了,攒家底的事也免了,学了剑法才好出去唬人。”
萧令望嘿嘿地笑了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去反驳。陆千水倒确乎不嫉妒他,因为万事的大宗都在自己手里握着,自己没来多久就跟大伙计平起平坐了,萧令望虽然跟吴浣弦混得极熟,在这方面却总被压着一头。
但萧令望却也从不着急,从不上火。他日子过得很简单,有时候吴浣弦放他出去,出租界,甚至出云间,说是见主顾、收东西,却实际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更多时候他拿着工钱在租界里讨生活,时不时地去舞厅里,捧舞女。
这对他来说很新鲜。他到租界前曾经以为这里边该是没有这些的,却没想到,因为生活的苦闷与压抑,这边的舞厅、电影院和赌场都异常繁荣。
赌场有时也是毒窟,仍然是以阿芙蓉烟土为主,只是因为封锁隔绝的缘故,最昂贵的、西南一带产出的上品福寿膏是早已经断了的,不论是贵家公子还是街头乞儿,除了早有存货的人外都只能吸战前看不上的劣等品。也有些新鲜玩意儿,混在纸烟里,是一些聚赌的太太们爱的,价格更贵些,拿在手里,显得格外妩媚妖娆。
不过那毕竟俱非过日子的办法,玩得大了往往有横死街头之虞,所以没胆量尝试的人普遍痴迷于舞厅和电影院,有的舞厅生意火爆得甚至从早上就开张。
只跳舞,不谈情也不要人,所以这个乐子也花不了多少钱。萧令望毕竟仗着一张很不错的颜面,所以多数舞女不会太讨厌他,不轰他走,真肯跟他做这规规矩矩的小生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在舞场上居然还颇有了几个熟人。
他住在吴浣弦那些弦字号酒楼总店的后院,跟陆千水一起,陆千水娶妻的事还没有成,正在准备着。这一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萧令望晚上回来的时候,居然落了几点薄雪。吴浣弦也来了店里,三个人一桌,吃萧令望做的菜。
陆千水一碗饭吃完又添一碗,坐下道:“我要是有三宝长得那么精神,或许早就成家了——三宝为什么不找一个?”
这问题突如其来,萧令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本来没想过这个,以前是因为徐慎如,尔后或许是一种习惯。现今他对徐慎如几近绝望,又从绝望而生一种忘情……忘情又不确切,更像是麻木。
他很少想起徐慎如,但没有忘,只常常在不经意时,这个人的面容才会骤然浮现,又水波似的荡漾消散,宛如一段余情绮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他不无悲哀地想,徐慎如知道他死了,是不是就送他一些因殉难而生的眼泪,便再没有旁事?
但这“没有旁事”,已经不如前会令他在静夜里辗转反侧、痛苦莫名了。萧令望为人坦荡,坦荡得懒得作伪,所以他给徐慎如写“心海潮平”,那就真的是潮平两岸阔,一片光辉。前路渺远,而这路上没人陪了,似乎也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
就像小孩子要糖吃,一直要不到,尔后年纪大了,即使依然没钱买糖,却也早已不以此为苦。糖是好的,徐慎如是好的,若有,那很好,若是注定不能得到——生活中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他如今很宁静,再想起徐慎如质问和躲避他,居然已不再悲哀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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