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1/2)
何皎皎
除夕那一天,萧令望跟徐慎如父女两个吃过了饭,又守过了夜,一样样地,到底把旧历年的完完整整地过了一次。
然而他们两个其实都不是对节日很重视的人。徐慎如在国外过了十多年,非但没有乐于将中外的节日都统统过起来,反而对二者都觉兴致缺缺了,而萧令望则是独有一种无谓心态,觉得每一天和每一天都应当以同样的态度过。
守岁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对徐慎如宣讲自己的理论:“如果是不想认真过日子的人,那么没必要专门找出某一天来逼迫他改变心意、迎合社会,这不是增加他的痛苦吗?而如果是对待生活很用心的人,那么哪天都可以一样快活,又何必要用无休无止的节日仪式折磨自己。”
徐慎如白天睡得太多,此刻困意全无地在沙发上闭着眼和萧令望聊天。
他听完这段话,便说道:“按照你这种说法,我们两个刚才可真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痛苦折磨,我还应当谢谢你同我一起受苦受难的。”
萧令望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两个人可以分担痛苦,徐校长如果愿意,我可以多为你分担几次。”
徐慎如睁开眼瞥了萧令望一下,低声笑道:“什么分担痛苦,你躲在学校里,今年可不是连拜年都免了,大可以白天睡大觉的,就算要跟家里解释,谢罪也至少到十五之后了不是?我可不行,等天一亮,麻烦就该到了,还不知道要应酬几次呢,你分担个什么了?”
徐慎如即使不回家去,也毕竟有工作上的相识。何况他在来学校就职以前在国府里做事,有来往的人更是不少,这年后的交际,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萧令望嘿然笑道:“那我就在家里等着,等先生应酬完了,再来拜访。”
徐慎如偏要跟他抬杠:“你既然懒得重视节日,不来也是可以的。”
萧令望却不答应,只说:“我正愁一个人没事情做,怎么能不来呢?”
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徐慎如,因为徐慎如闭眼不会看他而觉得十足安全。
徐慎如道:“你可做的事情多了,却总是追着我,我有什么意思?早晚要烦的,何况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说得像是抱怨,但此刻萧令望已经跟他足够熟悉,所以能从抱怨里听出一点怅然。萧令望很聪明,知道徐慎如想听自己说“不会厌烦”,虽然即便自己说了他也不会信,即便他信了,此刻也未必肯回应自己到期待的那种程度。
这年轻人暗自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故意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一阵兴趣就过去了,所以才要趁着觉得没意思之前多来几次。”
他成功了。徐慎如果然被这理所当然的、在未来会有的离弃刺伤了,很轻地说:“好,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没有应酬的时候,就在家里等着你。”
直到萧令望回自己住处去睡觉,徐慎如也还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他这时已经没有之前清醒,但也还没有睡着,是半梦半醒的。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他还没给萧令望讲他答应要讲的前尘往事,想那就算了,隔了一阵,又决定等他下次来时再说。
他从未原本地、特意地跟人讲过,但也并不避讳跟萧令望讲故事。他并不以那些为耻,虽然也不以之为荣,不过萧令望是难得使他异常放松的人,所以他也难得愿意慢慢组织语言。
那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甚至有一些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徐慎如还很年轻,还用着在族谱上的旧名,是“徐若冰”三个字,而萧令望大概还是个幼童。
徐氏在京城的逐渐显赫,要从徐慎如的祖父开始。那位老太爷是翰林出身,官至宰辅,曾受过先帝与先太后两次顾命,在人臣之中可谓荣宠已极;徐慎如的父亲是位颇有政声的封疆大吏,长期在地方任职。
也正是因为这个,徐慎如幼时随父在任上长大,见闻新鲜,养成了活泼的性情,这才动了出洋之念。留洋读书现在看来是一大幸事,学成归国在乡里也都是可以吹嘘的资本,但在二三十年前,这还是一条不正经的道路。
在那时,像徐氏这样的名门,家中子弟无疑仍以读书做官为正途,这一正途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嫡长子徐若云。
徐若云不仅擅长八股举业,在诗文史书一道也颇有造诣,真正是个很难得的才子。他以探花的名次进入史馆,正巧就是在徐慎如读大学的那年,自此一路顺风顺水,到徐慎如回国时,已经新补了国子监祭酒的缺。
以徐若云当时的年纪,这是很难得的。在家族内外说起来,都要比徐慎如这种出国十来年不怎么回来、和家人来往多靠通信的幼子要光彩得多。大哥是清贵文官,而徐慎如自己在旁人眼里,大概算是不知道究竟有何成就、但确乎十分擅长恃宠撒娇的小少爷罢。
他回国那天是徐若云亲自带人去接的,在码头上,徐慎如一眼便认出了自家大哥。
他们长得很像,徐若云又简直没什么变化。他一直在讲席学官一类职务上轮转,又性情十分简傲,做了这么久的官还是士子模样,丝毫不显老或油滑,很容易辨认。
今天来码头接久别的幼弟,徐若云特地换下公服,只穿了一袭青衫,头发规规矩矩地束着,好像刻意想把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
这时候徐慎如的头发自然已经剪了,又是初夏嫌热,连衬衫的袖子都还挽着,一抬起头,便见到大哥在对着自己遥遥微笑。他走过去道:“大哥?”
徐若云答话的语气并不是特别热络,但十分温存。他笑道:“阿冰回来啦。”
见面后徐若云先是上下打量徐慎如一番,又抬手把徐慎如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衬衫上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满意地说道:“父亲和祖父都在家里等着你了,过两日也许会有家宴,你准备一下。再有,过两日便该和沈二小姐完婚,你也当准备着。”
他家在祖辈和父辈这一代都是最显赫的一支,但都并非长房。他的母亲在这时已经过世了,叔伯和堂兄弟们有的在外有的在家,在京城的人并不算多,到徐慎如回来的这一次,即使找的齐全,家宴的规模也并不是太大。
至于婚事,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这是他的远房表妹,名叫做沈南月,他们幼年便定了亲,他又不曾在外私定终身,所以倒并未强烈地起过拒婚的念头。
但在此前,他们二人只有几面之缘,确实是不熟悉的。徐慎如这时二十五岁,对男子来说还很年轻,对新派人物而言,结婚也不算晚。但身为大家闺秀的沈南月已经二十四岁,按传统的观念来算,却是早已在等待里把青春都虚度了。她怨恨么?徐慎如揣测着想,她定然是怨的,只是她从不言语。
他在这点上做得确乎不好,像自小熟识的友人蒋瑶山也是幼年定的亲,却是带着夫人一起读的中学,又一起出的洋,在西洋结了婚。他们完婚的仪式徐慎如还参加过,夸一句郎才女貌,蒋夫人还要假作生气地质询他:“徐先生是在暗讽我读书少吗?”
这就是他不如蒋瑶山的地方。徐慎如想完了,便又要把领口解开,对徐若云撒娇说:“怪热的……”
徐若云抬手制止:“不行,多没规矩。”
徐慎如便不挣扎了,跟着大哥一路坐上马车回到了老宅。在车上,徐若云拉拉杂杂地又问了他许多话,徐慎如也还算有兴致,一一地把外头的见闻给他讲了,二人相处颇为融洽。徐若云看着这走了自己一向不大赞许的路的幼弟,心里居然很感欣慰。
这时他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去天牢里跟徐慎如会面。
徐慎如被捕是在这一年的秋末。
他回家之后没什么正经事做,但是却经常出门。家人并未在意,他年轻,又是末子,浪荡一些也无甚大不了的,直到熟人的报信和刑部的公文前脚后脚地到了徐若云手里。
信上说,徐四少爷是谋反重犯,证据确凿,只等验明正身会审完毕,拿了口供就要绳之以法,至于是否会牵连在朝的亲属,则要待全部定案之后再做区处。
徐若云展开读完,脸色从白到青,半天说不出话,颤抖着把信烧了,赶忙想办法去见自家弟弟。
他获准去狱中时,已经又过了几日。徐若云记得清楚,那是个傍晚,一个晴天。
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走进去的时候简直寒毛直竖,徐慎如就在最深处等着。
那时候年轻人已经受过了刑讯,可惜咬死了不肯招供,衣裳也没有换的机会,染得血迹斑驳。那些血迹有新鲜的,也有旧的,绛红黑褐深浅不一,看得徐若云眼皮一跳,定了定神,才在徐慎如面前站好。
徐慎如知道他来,靠在墙边抬头望了望,对他艰难地笑:“大哥。”
徐若云说不出话。遇见这些事,他就总是说不出话的。狱卒出去了,同监犯人在角落僵卧,似是被他鲜丽的绯色官服晃着了眼,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看他,又移开目光。
徐慎如叫他:“大哥,你凑近一点。”
徐若云蹲下身,绯袍的下摆挨上地面,在尘土里蹭出一道痕迹。
他爱洁,见状便情不自禁把袍子撩到了膝上,很紧张似的,徐慎如看见这细微的动作,低声笑道:“要大哥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折辱大哥了。”
徐若云愣了。他分不清徐慎如的语气是诚心愧疚还是讽刺,只觉得尴尬,战栗一下对徐慎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徐慎如舔了舔嘴唇,说:“好,我不笑了。大哥若要看我哭,我也当真是很想哭的。”
徐若云这下不知何言了,揭过了这段对话。他小心翼翼向栏杆里握住徐慎如的手,语气严肃地问道:“别闹了。你跟我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没说话,先是惊恐地躲闪了一下:“别抓我手。”
他本来已经面无人色,活气都是被那几句轻佻的玩笑撑起来的,一旦严肃下来,那一点生动骤然都褪了,往墙角明显瑟缩起来。
徐若云本能地同他一起吸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徐慎如惨笑一声,抬起眼看了徐若云一会。隔了片刻他才能说话,语气淡漠地道:“他们叫我签字画押,我自然是不肯的,就这样咯。”
徐若云既心疼又感慨,一时五味交杂,也一样沉默了。他定定地盯着徐慎如,良久才语气坚决地发问:“若冰,你说真话。那什么谋逆乱党,你究竟是不是?”
徐慎如垂睫未答。在昏暗的光影里,徐若云惊奇地看到那对纤长的睫毛上沾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徐慎如低着头眨了眨眼,泪珠就从睫毛上滴落,落在脸颊上。
徐若云呆呆地看着,想起徐慎如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怕疼怕见血,性格娇气绵软,会哭会撒娇,所以父亲母亲都最喜欢他,比喜欢自己多太多。他简直没在家里吃过苦,更没受过管教。
徐慎如不知道自己大哥这些想法,只是略呆滞地呼吸了一会儿,涩声说道:“是他们陷害的,故意添了我的名字。或许是要陷害家里人罢?这其中的缘故,我才刚回来,也不能够知道。”
徐若云半信半疑,犹豫问道:“可是卢尚书——他手里有证据,又怎么说?”
徐慎如声气微哽:“这是谋反的大罪,卢尚书若想抓我,当然要做全套的假。”
徐若云又沉默了。徐慎如的声音低哑颤抖,但他没停下来,虚弱且连贯地往下继续道:“大哥若问我,他们说的、问的,那些逆贼,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最深处一间囚室,与别的地方隔绝,周遭是一片死寂,因此哪怕徐慎如说话时轻声细语,落在旁人耳中也清晰至极。听到他说这句话,连同监的犯人都在僵卧里睁开了眼。
那人挪动一下身子,目光瞥着面前正在切切交谈的一对兄弟,用那两人清晰可闻的音量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贪生怕死的东西。”
徐若云猜想他说的是徐慎如,却觉得连自己都被冒犯了。
但徐慎如只是自若地回头看了一眼,像看笑话似的轻嗤道:“我狱中几天见得多了。慷慨陈词,死得痛快些,就觉得跟清流一样,能自矜名节了。”
他又看徐若云,有些茫然似的问他:“大哥说他们好笑么?”
徐若云一时没答。他带点怀疑地看那人一眼又看看徐慎如,似在思索。
徐慎如见状,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对徐若云轻声说道:“不瞒大哥,我有时候也想,不如随便招认了。还能死得容易,少受些折磨。”
徐若云被刺痛了,木呆呆盯着他,只听他说道:“总归是死,至少不用……不用在这里煎熬。”
四目相对,这二十五岁年轻人的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汩汩流泻的痛苦。泪从他憔悴惨淡的面上滚落,衬得整个人格外狼狈孤弱,而徐慎如似乎并不想掩饰,只把自己的惨状坦然地展露给徐若云看。他恳切地说道:“大哥看看我……我真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
徐若云只能长长地叹气:“怎么会这样。”
徐慎如从他大哥脸上挪开目光。他有一瞬间像是疲惫得再说不出话,但最终又勉强地开口了:“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还会牵连大哥,你会怪我么?我怕大哥怪我低头得太轻易。我也想,我死了,以家里的身份,只不管我了,划得开一点,陛下也许不会对父亲和祖父怎样的罢。再叫他们保你一下……卢尚书打不了什么如意算盘。”
徐若云怔怔地看着徐慎如,好像不敢相信对方在说什么。
但徐慎如没管他脸上的表情,只说:“我不是揣测大哥,我只是给大哥出出主意。我虽然也可惜不能再与大哥相见了,但想起许多年前,我临走的时候大哥教我念的、杜少陵的诗,是那一首……”
徐若云低着头,居然有些不敢再看。他也想起兄弟分别的那晚,沉重地说道:“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是那一句。”
徐慎如道:“寂寞身后事,总是容易得很。千秋万岁名,便只能由人去说了。只是我还年少,总是不甘心的,我心里想,不是我的事,我怎么认下?我的名声,家里的名声,又怎么甘心这样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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