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入V三合一)(1/2)
小皇子的“洗三”日, 老天爷肯赏脸,一大早就叫太阳高高挂上去了,又红亮又暖和,看着便教人觉得喜兴。
产房外头正厅上设了香案, 供着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明。香炉里填着小米,蜡扦上插着羊油小红蜡烛,接小皇子出世的产婆负责上香叩拜。
而后, 众人移至冬暖阁,这儿算是小皇子暂居的住处,雕持莲童子的大床上搁着“鱼跃龙门”的铜盆,里面盛的是蒲艾香汤, 旁边还搁着挑脐簪子、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 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有真用得上的,也有单图个意头好的,不一而足。
乳娘抱着小皇子出来, 产婆便稳稳地接在手里, 由皇帝亲自往铜盆里添了第一勺清水,又添几样金银锞子,胭脂染红的桂圆、花生、栗子等物, 皇后次之,够格前来的妃嫔们方紧随着遵礼如仪。
至此, 产婆才手脚麻利地略蘸着这盆寓意十足的浴汤, 为小皇子轻轻擦洗一遍, 口里还要变着花样儿地说吉祥话:聪明健壮、文韬武略、夫妻美满、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这一辈子的顺顺当当都祝祷尽了, 这个“三”才算洗完。
皇帝自然圣心大悦,不单添盆所得的金银宝石按礼都归产婆所有,又额外厚赏了一应伺候惠妃生产的宫人,太医院亦另有嘉奖。
俯身看看摇床里闭着眼咂着嘴一脸惬意的儿子,皇帝有些生疏地放轻了手劲,摸了摸小家伙头上稀稀拉拉的胎毛,又直起背来,负手道:“这天儿还没暖定,索性等惠妃出了月子,再让孩子挪到裕安所去。”
皇后答应一声,皇帝便点点头,迈步走了。
贤妃拿帕子掩着嘴角,眉眼露出笑意:“唉哟,惠妃妹妹可真是好福气!”见皇后没理会她,又点了德嫔的名儿:“德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转过头却瞧见德嫔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儿,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听见贤妃问话,也只抬头对她浅浅一笑,便撇过头去,对皇后道:“娘娘,既然太后娘娘身上不爽利,妾身想去天和宫探望探望。”
杨太后称病没来,派人送了套宽和软绵的百衲衣做贺礼。皇后哪会不知这不过是她不想来的托词,只是做长辈的,倒也不可勉强。如今德嫔又提起来,她只点头道:“你去罢。”旁的并不多说。
杨太后正在天和宫院子里侍弄扦插的大红山茶花,花房里有一位老匠人是这上头的好手,天和宫的小内侍小侪向他讨教过几回,便照着做出来讨杨太后高兴,偏生偷炭郎淘气,将枝条扑断了,老匠人毕竟是外男,进不得后宫,众人只得手忙脚乱地都来想辙儿。
见德嫔来了,杨太后便命人打了水来洗干净手,二人就在藤萝花架子底下坐着说话。
小宫女过来上了茶点,杨太后打量了德嫔一眼,笑着低声道:“才刚在太阳底下,我就瞧你脸上搽得有些白了,可是用的‘梅间霜’?”
见德嫔连忙去摸自己的脸,杨太后又道:“这一回司药司的霜做得倒润泽,只是太厚重了点儿,春日用着不大相宜。我夜里头常用来养皮肤的白芷香粉,据她们说白日里用来敷面也很服帖自然,送些给你拿回去试试?”
“多谢娘娘。”德嫔笑着,杨太后这才瞧出不对:“怎么,是哪儿不舒服?”
德嫔略咬着唇,显得有些犹豫挣扎,杨太后见她如此神态,心里不禁有了猜测,劝慰道:“孩子么,是要靠缘分的,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来了,不必过于争强,反倒是徒然自伤。”
殊不知这话只说中了德嫔一半的心事:原本惠妃有孕后,因为自己的后来居上,恩宠已经淡了不少,偏偏皇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几日又对惠妃颇为优容起来,如此一天一地,德嫔心里难免有几分嫉恨不服。
可是,那孩子出来时的情形就那么凑巧被她看见了:红乎乎、皱巴巴,浑身还沾着浑浊不堪的血水——这哪是个金尊玉贵的龙子,分明是三途河里爬上来讨债的小恶鬼。
再看一眼无力瘫软在床上的惠妃,德嫔只觉得后背发凉:她不想像这样面目呆滞、衣衫凌乱,毫无优雅动人的情态可言,就是为了给皇帝生一个孩子,博得他几句不咸不淡的叮嘱。
她费尽心思,为的是地位和实权,不是皇帝那虚无缥缈的宠爱关心。
她琢磨了一夜,试图找出一个既不用体面丧尽,又可以接着讨皇帝欢心的法子——因为至少迄今为止,她的荣光仍要依附于他。
故而她决定来一趟天和宫,也许只是寻一份底气。
如今听杨太后的口风,她与皇帝之间,大概还是没有什么实打实的瓜葛罢——她不是个城府多么深的人,至少没能深到可以掩盖住这等事。
主意打定了,德嫔露出几分羞赧的笑意,似是将杨太后的劝慰听进了心里:“娘娘这般待我,我在娘娘面前也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说羡慕,除了皇后娘娘,其余的人有哪一个不羡慕呢?我自然不能免俗。”
杨太后听她这般直言不讳,一时竟若有所失,正要再开口,却见秀儿步履匆匆地走上前来:“娘娘,裕安所的朱内侍托人传了话来,说咱们殿下让马给颠着了。”
杨太后大惊失色,瞿然站起身来,不顾被衣摆带翻的茶盏,连忙道:“备轿!”
行色匆匆地赶到裕安所,最先瞧见的却是墙角处面壁而立的大皇子,杨太后此时无暇顾及他,只一心往福王的房里赶。
朱内侍正在门口侍立,见了她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宽心,御医们已经在里面了,皇爷也亲自过来了。”
杨太后心中略顿,脚下却已不假思索地步入屋中。
两位御医已为福王号过脉,为首的是太医院的泰斗甘御医,随行背药箱的才是接骨科的雍御医,二人收拾起脉枕,立身向皇帝回话,而后退到一旁的桌案前写方子。
杨太后见是这二人,心中稍定,快步走到床前,就瞧见阿恕紧闭着眼,眉头也皱着,一额头的汗珠,脸颊通红,嘴唇却是苍白的。
这一眼又叫她的心狠狠地揪起来,一面伸手去探儿子额头的温度,一面胆战心惊地问道:“摔着哪儿了?严不严重?”
她以为朱内侍是跟着进来了的,未料到回答她的是皇帝:“没摔着,是马惊了,不受控制地狂奔一气,万幸十一弟机敏,死命地抱着马脖子不松手,如今是大汗淋漓地吹了风,又受了惊吓,御医说休养几日,情绪安定下来就好了。”
他说得简略,杨太后却听得心惊肉跳:阿恕原不是爱跑爱动的孩子,她从没听见说他会骑马,今日这番险境,一环一环都全凭侥幸,若有哪一处没有这般“幸好”…她真不敢想!
皇帝觑见她的神色,不禁露出几分愧疚:“你放心,朕会一直守到十一弟醒来,甘御医也会在此值守。至于初儿那个孽障,朕已经叫他到外头反省去了。”
原来那匹马驹原是大皇子新得的,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也只有福王这个叔叔与他素日要好,他才肯割爱给他骑一日。
杨太后知道原委,不觉皱着眉头阻拦道:“大皇子本是无意之失,这样罚他,反而伤了叔侄间的情分。至于皇帝,也请不必留下,你是君,阿恕是臣,虽是兄弟,仍须以君臣之道为先。”
皇帝一时郁结:他处处为她着想,她倒半点不领情,张嘴便是大道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争不过她,他原不如她占着道理。索性站起身,去看御医开出来的药方。
倒都是些温和的药材,见效自然慢些,不过阿恕这身子骨,也唯有这样才得当。皇帝略略点头,命人照着熬药去了。
他岿然不动,杨太后其实拿他也没什么办法,更何况眼下哪有和他纠缠这些的心肠。杨太后叹一口气,就在阿恕床边的绣凳上坐了,眼看着嬷嬷们照顾着他。
真轮不上她插手。才刚给阿恕擦了回汗,旁边的宫人就忙不迭地接过去了,生怕主子怪她怠懒。杨太后知道,这正是她们的本分,是她们活在这宫里的立命根本。
枯坐了一阵,因为心里存着事儿,倒也不觉得与皇帝共处一室有多么难捱。药熬好后端了进来,阿恕的傅母卫氏及宋氏便合伙抱着他半坐起来,被子围严实了,又多拿几个枕头垫着,阿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叫了声“嬷嬷”,卫氏便哄着他喝药,他皱着眉头,乖乖喝了两口,神色清明了些,偏过头看见杨太后也在,方才唤道:“母后。”
欢喜固然是欢喜的,却仿佛没有那么熟稔亲昵。
杨太后压下这点左性念头,答应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问:“好些没有?”
阿恕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想喝鸭肉粥。”
杨太后来不及开口,卫氏忙道:“奴婢这就去让人做来。”
外间皇帝看看怀表,也确实到了晚膳的时候,便支使跟着杨太后来的那小宫女:“去问问你们娘娘,饭摆在何处。”
秀儿早就担忧得不行,只是碍于皇帝老是不走,有些劝慰的话不便说,听得他这一声,连忙奔到内室,向杨太后道:“娘娘,您也用些东西罢。”
杨太后没有胃口,本想说不必,忽然想起一事,问那卫氏道:“平日里皇子公主们都是一处吃饭么?”
卫氏答“是”。
杨太后便又问秀儿:“大皇子还在院子里站着不成?”秀儿点点头。
杨太后想了想,正要顺势叫那孩子进来,就听阿恕道:“母后让初儿同咱们一块儿吃罢,他也爱喝这个粥。”
杨太后不禁笑起来,轻声道:“好。”便嘱咐秀儿去回禀皇帝一声,把话说和软些。
皇帝见她主动把台阶搭过来了,其实也觉得初儿受的教训差不多足够,便冷淡地交代王内侍道:“让那孽障进来。”
谁知初儿竟梗着脖子不肯。王内侍生怕皇帝知道,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何苦同皇爷置气呢?皇爷对您,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大皇子垂着眼,一派深沉道:“我不进去,不是因为父皇责怪我,是我自己不能谅解自己。”
王内侍暗暗叫苦:这几位主子,怎么性子是一个赛一个执拗!
只得横一横心,说句胆大包天的话:“您不为皇爷,且为福王殿下罢,殿下还等着您一块儿用膳呢。”
这话倒管用,大皇子想了想,点点头:“那走罢。”
福王殿下暂时还下不得地,皇帝许他不必拘礼,就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子,搁粥搁小菜,两个嬷嬷伺候他吃。杨太后坐在一旁等他用完了,方才起身往外间去。
却见皇帝父子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二人抬着头,等候着她落座。
“这儿只有圆桌,咱们就近照看十一弟要紧,暂且从简,就不费事分席了。”皇帝见她迟疑,便随口解释一句,又转过头,吩咐侍膳内侍将自己的两个份例菜端到大皇子跟前。
大皇子确实是饿着了,下午马惊着后,他不管不顾地追着跑,想把马拦下来,到底没拦住,转脸又被皇帝责骂了一顿,赌性儿在院子里站到现在,实在是被挫得差不多了,进餐的规矩礼仪不曾丢,速度却比平日快了不少。
杨太后则用了大半碗烩春羹,面前的菜皆没怎么动。
饭毕宫人们撤了碗碟,又捧来漱盅唾盂等物,杨太后侧身避到一旁漱了口,拿丝绢子拭拭唇角,整理妥帖,起身回首向皇帝道:“既然阿恕已然醒了,请皇帝早些回去罢。”
这其实是个无意识的抗拒姿态,但皇帝并不因此感到挫败,爽快地点点头,又叫大皇子的傅母们将他领回去安置。
“我想陪着阿…十一叔。”大皇子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皇帝脸一沉:“你还没添够乱么?”大皇子这才把头一低,垂头丧气地跟着傅母们退下了。
待他二人走了,杨太后便返回内室来。阿恕小孩儿家,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热热地吃了粥,腹内不空了,又发了一回汗,如今便精神多了。
杨太后不教他起来,仍旧安生躺着。心里的大石落下了,眉眼总算舒展开来,含着一抹真心实意的浅笑,替他掖了掖被角。
阿恕乖巧地望着她,一双鹿儿眼里载满了孺慕:“母后明日还来么?”
“当然来。”杨太后柔声答道,心软得像一湖春水。
阿恕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惬意地拿下巴蹭蹭被沿,沉入安适的梦中。
裕安所的宫人随即适时地上前,请杨太后还跸。
杨太后只得依依不舍地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出内室。夜已静了,吐芽的叶儿,含苞的花儿,都在此时“簌簌”地生长,争前恐后,方兴未艾。
檐下彩灯如同一轮朦朦胧胧的月亮,照出一片银针斜织:原来落雨了。
杨太后正等着秀儿命人将伞递过来,却见皇帝从远处廊中折返,走回自己面前。
她心中一颤,像是藏在晴云后的春雷,躲在新木下的蛰虫,因为明知非人力可遏制,所以格外可恼。
“原来太后备着伞。”皇帝关切的情态无可指摘:“朕倒是白担心了。恭送太后。”
真是咸嘴淡舌。随驾伺候的人什么不备着?真用得着他来过问时,倒正是这些宫人获罪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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