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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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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湖边镇的天气阴阴的,一副将雨不雨的浑沌样子。清泽讲这是受到了湖气的影响。

“方圆百里都属于云梦泽的地界。”清泽说的时候满脸骄傲。大泽是他的老家,因为祖父卓越的治理才能被恩赐了人间的自辖权。蛇族被凡人供奉为湖神,统领一方,年年岁岁储存了丰厚的供奉,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下界所有兽仙的榜样。

清泽是回去给父亲祝寿的。每年一次,到了这年纪他都记不清父亲是多大岁数。他兄弟众多,年幼时顽劣,导致从未被父亲正眼瞧过。待到后来因祸得福赚了明池的交情,父亲更为此荣膺了家业的继承,这才多给了他一些照顾。清泽清楚这其中的所以然,可还是年年回去。他是个念旧的人,也总记得他人的好。过寿的毕竟是他父亲,血统上有几分天然亲近。

连趴在客栈的栏杆上看下面来来往往。他跟着清泽出门三个月,清泽就碰上回家贺寿的事情。原本清泽想让他回明池那歇个几天,转念又想,自家地界安全富庶,即没什么妖怪又没多少刁民,饮食丰盛,不如安置他住在离蛇岛最近的镇里,好好玩一会。连寻思湖边鱼多,每日换着法子吃湖鲜,是往日再没有的享受。谁料此地饮食辣口,吃了两顿就快受不住了,从喉咙口疼到屁股眼,简直是鱼的冤魂在报复。连原想就此回家呆着,猛地记起明池爱辣,必然狠狠嘲笑他一通,也就赌气硬要耗到清泽来接了。

但是清泽一去就再无消息,毕竟家是温柔乡,进了容易出来难。他这等江湖浪子,到了中年,跌跌撞撞磨平了棱角,也自然比儿时多了眷念。连知道他口上抱怨父亲不是,心里未必真这样想,不然也不至挖空心思收集了好宝贝,满脸都是小孩邀功的骄傲。只这么相处几月,他便能看穿明池这儿时损友心尖柔软嘴巴硬,对他一点好能十倍奉还。这番去了,想必和那老父亲两人对酒当歌,谈着从前事吧。

连被这念头撩着,心里头全是明池,却死咬着不想回去。他毕竟还年幼,猜不到更老一些时候能怎样相处,现在只念着明池每次拿吃的哄他,夜里被迫要远离那些美姬陪他说很多话。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欺负明池狠了,但明池不悦却少发脾气。龙不坦承,总不爱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让他心里也不爽快,然而无可奈何。无论扬浇还是明池都没有透露过先前在戏乐那个术法真正目的。这件事憋在心里几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发担忧明池到底背负起了什么——不用认真想都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扬浇说得含糊,什么决定权在连自己。可自己能做什么呢?倘若自己说,不想叫明池死,明池真的能捡回一条命吗?他看并不见得。

是了,他早就怀疑,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永生不死。所谓“极寿”也是有尽头的意思。他在戏乐呆过这么久,也听说过那些突发的生生死死。他总害怕明池是下一个。就像是内脏时不时的闪痛,找不到病根,可隐患就那里。

罢了,他不说,也只能装不知道。连默念道。他的肚子咕噜直响,显然是昨儿那顿辣得过头。他从栏杆上径直翻下去,寻了个茅房哀痛这天煞的辣度。待到几乎一瘸一拐出来时,差点和个慌不择路的汉子撞了个满怀。他闪过了,那男人就一头栽进泥地里。后面追来的人们哈哈大笑。

“癞老二,你活该!”

“限你三天把债还上,不然就打死你!”

癞老二半天没爬起来,这群人也不等了,闹哄哄地扬长而去。连打量着地上癞老二的衣着,心知是个赌棍,只道是活该。他刚走出几步,绕到了墙根后,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连便跳上房檐,趴在上面探看起来。

从旁边的巷子里钻出了猴儿样的小孩子,只六七岁,脸上却带着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走近了。

“爹……”他开声叫道。

那地上的癞老二爬了起来,也不拍身上的灰,上来就是两个耳刮子。

“臭小子,钱拿来了没有?”

那孩子吓得一声不吭,只在胸前烂衣衫里摸了摸,掏出个锦缎做的口袋来。癞老二一把抢去,翻翻捡捡。“呸。”他朝地上啐了口,又把这小子拉近了,在他身上上下摸索了一阵,这才死了心。“什么狗屁,这么好的口袋就装这点东西?”他训斥道,咒了这钱包的正主儿十八代,刻薄地剜了小鬼一眼。“还不再去偷!”

孩子顺从地退了两步,掉过头,撒腿就跑了。

连跟着他的脚步追了出去。

连知道自己认出了他的脸。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慈安堂里曾经有一个男童,和他同日先后出生。那孩子父亲在乡里颇有威名,死在乱世留下了遗腹子,母亲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西去。满月办酒时,男童伸手摸了兵刃。他若长成,以后必然是个勇武之人吧。

连与他一起成长。后来大了些,连和他的时间也少了些。男童便问他,有些时候看不到你,是不是偷偷找到什么地方玩了?

连没有骗他,即便明池讲有的事不许他瞎说的。

“我爹爹来看我了。”连道。

连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小小的脸上情不自禁带着骄傲和欢喜。“我爹爹最好看。”他急着和自己的小伙伴炫耀,张大了手臂咋咋呼呼的。“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他又改口,补充说:“不止好看,他也是最好的人。”

这种说法并不叫人信服。谁都知道慈安堂收养的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怎可能突然又冒出个父亲?男童越是狐疑,连越是急着辩白。他几乎要辩得哭出来。

“你不信,你不信我领你去见他好了!”连大声说,想象着在父亲的面前,同伴会露出一种怎样羡慕的神色。

慈安堂的孤儿都奢望着有父有母的生活。这些孩子大多没有姓氏,名字更无特殊含义,纯粹作为和他人区分的代号。在白天,周遭的孩子们会来堂里,要么帮着干活,要么跟着长老念书。到夜里,他们的父母从田间回来,顺道将他们领走了。

连知道男童是多希望有个父亲的。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反复夸赞死去的父辈多么勇武并不能让他骄傲,反而增加了铭刻在骨子里的伤感。在院中习武时,男童的目光曾久久盯在夕阳下携手归家的父子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父亲到底住在哪里,为什么不接你走?”他们走进通向冥城的暗道时,男童依然问着他——即使语调里充满了怀疑,还是流露出了不甘心的神色。

“爹爹说要我年纪还小,先和凡人住在一起。”连讲,刻意隐去了关于明池偶尔投来纠结一瞥后的猜想。“爹说,底下寒气重,不适合小孩子住的。”

“但是我觉得,和爹在一起,住哪里都无所谓的。”连又说。

男童一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跟着连。连领着他在地下越走越深,沿途滔滔不绝,讨论着到了家中会受到怎样的招待。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那些美丽女子端来的食物都是从未见过的,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诱人香味。雾气浓了,脚步隐去,连忽然觉得不妙。他朝后抓去,并没有碰到男童的手。

四下只有冰冷的雾。他慌忙乱抓,什么都没有。

“希望我下辈子也能有个爹。”连仿佛听见风里传来的私语。

连拼了命的回头跑。依然什么也没有。雾越向来时越稀薄,墨色的通道里空空荡荡的,冥火浮在半空发着森冷的光。寒气从脚底升起来,像钉子,从脚趾开始,一锤一锤地刺入骨肉,将他扎在地上。连跑不动了,跪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心狂跳着,泪水毫无预兆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出事了。连想。他张开口,却没法再发出声音。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直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攀住了他的背脊。龙火笼罩了他。

“爹——”他喘着粗气呼唤着,泪眼婆娑地朝前倾倒,抱住了赶来的明池。“他——他在哪里——他——!他——!”

“凡人是不可能活着通过这条道的。”明池的答复让他的浑身又凉了下来,连发起了抖。“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冥城,是死者的净土。”明池说。

“爹……爹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连紧紧拽住了明池的衣摆。“是连淘气……连不想他死。我不想杀他……他可以活的……他一定可以活的?”

他永远记得明池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命中注定本年必死,并不是你的错。明池的安抚在某种意义上没有真正说服过连。

那是连头一次真实地接触生与死。母亲的过世太遥远,他只能感受明池的哀痛,无法理解悲伤的源泉。但是那一次不一样。男童的死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毕竟,躺在自己床上平静咽气和因为无意义的玩耍丧失生命永远是两回事。幸存者没有不自责的勇气。

我为何没有好好听父亲的话呢。明明拥有父亲这件事,根本不应该告诉其他人的啊。我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小小的炫耀心,把人拉进死的泥沼里呢——“我似乎远离普通人会比较好?”他大哭着对明池道。

龙神只掐了掐他的脸。

“谁能一世不和他们打交道。关键是怎么待他们。”龙说。

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连想。

男童的脚程不快,他四下张望,寻找着合适的下手对象。但是天晚了,集市人烟稀薄。那些本地人对他都是警惕的神色。

“偷儿又来啦。”有的人大声嘲弄起来。正收拾的菜摊朝他扔烂叶子。小鬼脚下一滑,正摔了屁股蹲儿,引得周遭一阵哄笑。他慢慢地爬起身,拍了拍灰,一瘸一拐地朝前走,怯怯地来到一个包子铺前。他踟躇了一会,从脏兮兮的鞋里倒了倒,滚出一个铜钱。老板娘扔给他半个发霉的馒头。

他蹲下身大口啃了起来。

连走到了他的身后,脸上一阵红白,气得发抖。在慈安堂里,他们什么时候吃过这等苦?那些村人……可是在等着他哪天考上武举人的呐。

“你很饿吗?”连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

男孩子一惊,手上一抖,一晃,馒头滑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去抓。连一脚将这烂了的馒头踹开,甚至有些粗暴地扯起他便走。“我领你去吃好吃的。”连忿忿说,用眼神逼退看热闹的人群——他挥着刀。玄端发出逼人的锐气。

我当年答应过你的。连在心里默默地讲。

最好的酒家摆了最好的宴席。纵然叮嘱了少辣——连还是没有任何胃口。

他抱着臂,沉默着。愧疚和愤怒此起彼伏。碗筷叮当作响。小鬼在他面前狼吞虎咽,对他没有丝毫戒心。连知道这小子饿极了,一个赌瘾深重的父亲是不会在意孩子的死活的。这人间,有的穷困之人更穷了心肝,连恶鬼也不如。

男童打了一个深长的嗝,心满意足地用袖子抹了抹嘴。他和连四目相对。

“你叫什么名字?”连问。小鬼仍旧顶着一副怯怯的表情,摇了摇头,说起话来小心翼翼的,卑微又讨好。“我也不知道——爹叫我蠢货。他们……叫我癞儿。”

癞老二的儿子叫癞儿。连咬咬牙,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叫景连。你这人长得很像我过去的朋友。”连道,掏出块手巾,递给他擦了擦脸。连不打算告诉这小鬼过去的事,只单刀直入地讲。“我认识一些育婴堂的人。要不要跟我走。”

“但是我爹……”这小鬼又轻声细语。

“这种爹要他作何?”连反问道。

“可是……”男童急得要哭。“再怎样他都是我爹……”

“你在他身边,早晚惹祸上身。”连坚持说。“为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摊上事又是何苦?他让你做贼,我都看见了。现在是城里的人家觉得你还小,不与你计较。等再大些,官府岂不是要打断你的骨头?”

这孩子默不作声。“我要是走了。人家会打死他的。连个破席子都不给他裹,就扔外面荒地上。”他央求道。“哥哥你人好,可我绝对还是不能和你走的。”

连想了想,竟不知再说些什么。给他再留些钱吧,见他这等弱懦,知道不消半个时辰就能给他那没用的父亲输光。他长叹息了一声,觉得头疼了,撑着脑袋靠在桌边,思考着下一步棋怎么走。男童却没给他这种闲功夫,悻悻地注视着他,小声问道:“这些鸡和鸭,我都没动过的,我想给我爹……”

连苦笑一声,只能道。“都随便你。”

男孩脱下外袍,快速地收拾了鸡鸭鱼肉,一溜烟地跑了。他的手指灵巧,看来是个惯偷了。

老鼠生了老鼠。早晚是要碰上猫的。连想。他默默拾起筷子,尝了一块鱼,眼里突然涌上泪来。

“都说少放辣子了,怎么还是这般。”他自语道。“这店不行。”

转眼第二日连又看见了这小鬼。这次,是老子和儿子在一起的。有人团团将他们围住了:几个眼熟的,是昨日逼债的;周围拉长脖子的,也是昨日看热闹的。

“嘿,死癞子,欠钱不还,还叫小子出来摸钱了!”义愤填膺的人群吼了起来。

连立在楼上朝下张望。男童显然已经挨过几顿打,正鼻青脸肿地躲在一边。他老子的额角也肿得老高,仿佛被人用鞋底板抽过似的。

“摸外头来的人的钱我们管不着,摸到我们头上,可要好好治治啦。”又有人喊了起来,随即,从后头不知谁递了把剔骨尖刀,一头扎在癞老二的手边。“你和这小子,总得有人剁只手长点教训。你自己选罢。”

那看戏的一个个都笑盈盈,只有连觉得从头冷到脚底。这老癞子是什么秉性,他早瞧得清楚,不消说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小鬼朝后缩了缩。他脚上显然没的力气,只用腿和屁股朝后挪了几步,把手藏在怀里,脸上因为畏惧而瞪大了双眼。他的嘴巴微张着,脸颊抖动,再之后,几滴泪水顺着下巴淌了起来。

癞老二转头看向了儿子。他甚至没有看过自己焦黄色的手掌,径直握住了刀柄,摇一摇,将沾着泥土的刀刃拔了出来。他背对着人群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嘴唇一张,扯出一个怪笑,两个眼晶晶亮着。

“嘿,贼小子,你往后躲什么。”他如昨日一般大声呵斥道。“是你的毛手摸了贵人的钱包,还准备砍我的不成。”他朝前逼了几步,摇摇晃晃的,脸上的笑越绽越大。他龇着牙,蹲下身,扯住了儿子的手。

“是你为父亲分忧的时候了——”

连的动作很快。他战斗的招式大部分得源明池。但临场应变的路数却更得益于昭符。甭管明池有言在先,真的拼杀起来,昭符出手恣意,对连少有放水的可能。而明池,面向儿子,常有畏手畏脚的时分。

这才是父子吧。连想。他懂明池的如履薄冰。龙神宠着他,纵然嘴上不说,实际是情愿给他摘星星的。这样的父亲根本舍不得碰伤他分毫——别说惹了祸真要揍他,日常的训练,也点到即止。

而明池却并不是自己的身生父亲。龙高高在上。自己只是一对惹怒了龙的凡人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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