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流霞醉后杯（1/2）
他一直在门外听着。
倒不是不懂回避的事情。与明池处得久了，龙神有哪些烂俗的爱好他心知肚明。他有时觉得窝火，也是事后去闹一闹，直接去轰人的情况怕也没有几次。但这次他既不走也不闹，只站在门外等着。里面语笑嘤咛，一清二楚。
他并没有从家庙直接回冥城。或者说，走到了半道上，隐隐约约看见那青色寒冷的灯火时，忽然折了回去，落在地上去看已经攀高的圆月。他知道他的父母亲曾经见识过同样一轮月光，也许温良的母亲更对着月色许愿。时间流转，到头来只剩下龙神一个人躲避着世间的灯火光亮。
连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可以听出麒麟话语中的沉痛和愤怒，也能听出他不切实际的妄想，但并不打算对这份情感做出回应。他十岁时头一次跟着明池去做他的“本份”，还尚且是个心绪容易被点燃的孩子，而今看透了，竟觉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父也好，母也好，苍生刍狗皆是沿着命途踽踽独行。
这怪不了任何人。
然而，即便如此，明池依然陷在局里。
连知道明池不是不清楚其间的道理。但是龙神到底是性情中人，解脱出来未必容易。莫说明池俊秀清朗宛若少年，他的心同样未尝真正老熟起来。
明明一把年纪了。连暗地里这样想着。
再过上些年，自己想必比他面相老成。到时若是同行，当着那些凡人的面喊他“爹”，怕是万分有趣得很。
不过，“爹”？
这个称呼倒能再多喊几年呢？
连的面上拢起了阴霾。或许明池并不介意他知道真相。他猜测着，明池那一天并不是真的随口告诉他知微的名字。龙神被过去束缚了太久，他也许真的想求一份解脱。
无论这份解脱是福是祸。
连知道，选择权在自己手里。割袍断义或冰释前嫌，又或维持现状。龙神会接受他的选择。毕竟做出选择时，他是他挚爱的、唯一的儿子。
而我……并不想让你孑然一人。连想。
里面的欢笑声又闹了一些。然后他听见淅淅索索穿衣服的响动。明池的声音和平时一样随意。
\"听够了？\"
\"听够了。\"
于是他推门进去。女客们从屏风后绕出，看见他便摇曳着腰肢娇俏而笑。明池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几乎是责难地将她们轰了出去。连知道明池并不想让他沾染上自己的习性。
他看到了明池。披着罗衣懒懒散散地坐在被里。内室椒香翻腾，掩盖了狂欢过的气息。唯有半透的罗衣中肩胛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今天你回得很晚。\"
\"嗯。\"
他并没有轻率地坐去明池身边。相反，他站着，这姿态甚至有几分居高临下。他不知道自己目前能说什么，而对方似乎也在等着他开口。最终，沉默到最后迎来了明池的妥协。龙神问他吃过了没有。
“有吃一些，但不多。”
其实他撒了谎。将近一整天他什么也没吃。可是他怕明池担心。明池点了点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何贵干。
“明池。”他忽然说。
这两个字吐出嘴唇的霎那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愫。原本依靠亲情维系在一起的亲切感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唇齿间蒸腾着难以描述的疏离。但是这种疏离又和恩断义绝的责备不同。它可能代表的是一种更加平等的关系——正如这个词出于瑞荫姬的口中。儿子在成长，在某一个时间已经达到了和父亲齐头并进的程度。
不再是仰视着，而是一种全新的角度拉开的序幕。
明池看向他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变化。龙神的表情似乎在等着他下一步的行动。连偏了偏头，与之对视着，然后说道。
“我今后也能这样喊您吗？”
明池的眼里依然没有怒意，他眉毛一扬，甚至嘴角有些弯，看起来好似一抹笑容。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冷淡中又带着几分溺爱。
“没大没小的。”明池说。
连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样的明池，喜欢看他因为自己而显露出的温柔来。明池对外人很冷漠，对妹妹倒是很迁就，但这同样不似自己与他的关系。他明白龙神对自己的疼爱已经到了一种纵容的程度，有意无意的——如果自己是阖，显然已经被惯坏了。
他于是不再说话，也觉得从刚才开始紧绷的脸颊终于松动了。如果明池站着，他可能会走过来，掐掐自己的脸。
但是明池还是坐着的。龙神忽而又开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你好像都知道了。”
连心知明池的意思。可是，牌摊到这个程度，他却不敢再往下说了。他怕自己多说伤人。讨论自己被麒麟告知的内容，足以让夹杂在往事中的每个人都倒上大霉。他更不想逞英雄般地告诉明池自己如何英勇地拒绝了御山的建议，因为对他的感恩和依恋。这种话说出来如邀功请赏小人得志。他和明池之间并不需要这些无用的铺垫。
“我知道什么啦。”他故作轻松地对明池嬉皮笑脸。
明池像是没有料到他会把这个话题轻描淡写过去。他的表情先是有些讶异，然后慢慢转为平静。明池的两颊继而微微隆起，眼睛微眯，一勾，又化成一个柔软的弧度。
“臭小子。”明池低声骂道。
连眨了眨眼睛。他三两步跳到了床边上，只差一点儿就扑进了明池怀里。他用双手撑着床榻，抬着头和明池对望着，假装看不见对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倒是说清我哪里臭啦。”
明池抬起手用力掐了掐他的脸。“哪里都是臭的。”龙神说得理直气壮，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连揉了揉被掐红的皮肤，换了个姿势，在他床沿坐了下来。“切——”他故意拖了一个长音，又带上几点撒娇耍痴的味道。“爹嫌弃我!”他拿眼睛偷瞟了明池两眼，看见明池一脸无奈仿佛吃了哑巴亏，不由闹得更大声了些。“不活啦不活啦。”
“瞎胡闹。”龙神无可奈何地狠狠说。
连知道自己喜欢明池这种不能拿他怎样的表情。他清楚明池没有真正生气。明池俊秀的脸上微微露出苦恼的样子总是特别好看。
“才没有胡闹。”他大声说，已经没法掩饰自己声音里的笑意了。“是爹不要我，错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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