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事[二](1/2)
[叁]
背上的花骨已被蓝河接正,但我心知他这里绝不是一个适合养伤的地方。不说他那份将明未明的心思,单说天地良心,我也决然没有脸面在他这里安安稳稳地待下去。
等到天亮,蓝河大概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到那个时候,我想他所有不该有的心思自然都会消失的。主人说得对,我离开南疆,对谁都是件好事。我应该走的,就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只是如今我已性命无虞,却不知道……
离开之前,能了的心愿也还是了一了吧。
我将蓝河按在床上,原想着这时节容易着凉,便顺手扯了条被子给他盖上,正要直起身的时候却发现他正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瞧,浓黑的瞳孔中好似酝酿着什么。
勾栏中那些个公子哥儿大多喜欢这样将姑娘们困在底下,以便为所欲为,换个位置却多是不怎么乐意的。我倒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如同那些浪人嫖客一般将一个少年这样困住,这滋味儿不可说不新鲜。
唔,这样的姿势似乎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彼时我两手撑在他身侧,一低头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蓝河的眼睑在昏黄光影的照耀下投射出细碎的阴影,眉心紧蹙,唇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眸光点点,凑近了看,他的眼尾有些上挑,看起来似是天生带笑,却是比主人更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
我玩笑似的捏了两把他的脸颊,蓝河的眉峰立刻竖了起来:“你放开我!”
这模样待他而言大约是有些逼仄的,我捏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耳朵烫得惊人,眼角湿漉漉的,那神态活像是只炸了毛的小斗鸡,少年心性尽数表现在脸上,倒是可爱。
我笑着撩了撩他鬓角的发丝,打趣他:“放开你你还能这么安生?”
他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呐,你乖乖地睡一觉,姐姐要走了。你救过我一次,这份情我会记着的,迟早有一天,这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谁要你还了?!你快放开我!”他被我定了身,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我,通红着一双眼睛急吼吼地骂:“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想恣意妄为,不要命了吗?!”
“嗯?我怎么就不要命了?”
他没说话,别开眼去不肯看我。
忽然有一瞬间的出神,唔,他这是在担心我?
说来也是好笑,我这样草木一株,自来天生地养无依无靠,漂泊了大半辈子,该看的不该看的其实大多也看过一遍了,生死命数也早已没有那般重视。我不懂人为何总是怕死,尘归尘土归土,分明是这世上再平凡不过的事情。可直至他提起,我才发现,这却是头一回有人这样担心我。
我其实不大明白,现在的蓝河就好比刀俎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我要是发了狠了,这小胳膊小腿的一捏就碎了。这情况下他也算是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来关心我的死活?无可否认的是,他这样说的时候,心底里到底还是涌上来那么一丝动容。
我忽然觉得,蓝河这小子倒是挺好玩的。
我拍了拍他的脸,他涨红着脸刚想说什么,却被我适时地点住的唇尖,将那些聒噪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嘴角抿了抿,抛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好笑地:“呐,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放心,我这人惜命得很,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像我这样的老妖怪,总是要比你们寻常人活得长一些。就算你死了,我也一定还活着。”
“可是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儿?你不怕被抓……”
“去哪儿都好,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的皮肤手感不错,我一边摩挲一边说,愣是逼得他丢了两个眼刀过来:“我说的,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
他压抑道:“你摸够了没有?”
“哟,好大的脾气。姐姐都给你看光了,这不就摸你两下么,衣服都没脱呢,你还觉得亏了?”
于是他又不说话了。
蓝河噎了好一会儿,脸憋得有些红,也不晓得是觉得理亏还是憋屈,憋了半晌终于问:“那……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又抿了抿唇补充道,“不论如何我都救过你一回,只是让你告诉我一个名字,这算不得过分吧。”
“名字?”名字啊……
唔,我一时竟想不出名字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我自然也是有名字的,许多年前初初生出灵识的时候,混沌迷茫不谙世事,也曾给自己起过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那时我还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极了,欢欢喜喜地对四围的草木说了一大圈。可日子过得久了,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才发现名字这玩意儿,要是没有人叫它,也不过是个摆设。
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桌案的烛台上。彼时天光未破,萤火微光落下一地残影,烛台摇曳,莲花状的灯盏里,积了一夜的灯油满满的,已有些盛不住。
我信手给他掖了掖被角,随口应承道:“烛莲。”
不想蓝河这小子,脑子的确不是盖的。他不过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眸中微微一顿,不知为何竟似是恼了:“你就这样随便编一个名字来诓我?”
“唔?”我的模样很明显吗?
我诧异地望向他,却发现他竟也在盯着我,牙根似是咬着,目光就好似盯上猎物的豺狼虎豹,凶狠中隐隐约约透露着一丝志在必得。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背上一寒,莫名竟生出一分不自在来。
“你是觉得我这人很好骗么?你随口编一编,我就应该相信?人心不是给你这样捉弄的。”
“你……激动什么?”
他盯着我,却不说话,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人心,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他确实有些激动过头了,但话却说得不错。人心这东西,大约的确是不能随意捉弄的吧。
蓝河这小子,到底还是太执着了呀。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了……”
他打断我:“所以我问了你就骗我,因为谁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对你呢,我总是有防备的。”我绞了绞他鬓角的碎发问他,“我叫乌叶,可是蓝河,等我离开这里以后,你觉得我们还会有见面的可能吗?人总有冲动的时候,过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名字而已,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
他怔了怔,我不清楚他心里想的什么,但是他盯着我,眼底暗潮汹涌,却说不出是迷茫,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他的眸光忽然闪了闪,低声地,却足以让人听清楚:“以后的事你是说不准的。你不是神,预知不了未来的,阿叶!”
“……”阿……叶……
摸着他脸颊的动作猛地一掐,我听到他一声闷哼。
蓝河缓了缓,眼角一挑,终于笑起来:“你的名字我记住了,还怪好听的。”
好不好听关他屁事!
我一使力将他整个人连着被子一道儿滚回了床里头去,他撞上了墙,力道却不够他滚回来,只得乖乖地面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憋屈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惹得我失态,他反倒是乐了,得了便宜卖乖似的,嘴里不依不饶调侃着:“哎,你说你这么凶,除了我还有谁能看上你啊?”
“再多说一句,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他更乐了:“阿叶,你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去他娘的恼羞成怒!
我顺手拍了拍他的脸,想了想,忍着将他揍一顿的冲动,挑着他的下巴警告他:“我要是对一个人生气呢,会找很多人,把这个人给……唔,办了。”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懒得再管他想什么,出了门落了栓,再也没有回头。
[肆]
在南疆逗留的第三日,朵朵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
她本就是小小的一只,彼时苍白地躺在床上,尚有几分稚气的脸上生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红斑,却迟迟不褪,不出两日,便已到了朝不保夕程度。
主人急得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情急之下只得用续生蛊勉强吊住她的命,又连夜将蛊室的书籍翻了个底朝天。他能找的不能找的法子都亲身试过了一遍,却终究一无所获。
第四日,他几近绝望地在她的床头靠了一个晌午,握着她的手同她说了大半日的话。
他说:“朵朵,你睡了很久了,醒一醒好不好?”
他又说:“没事的,你醒不过来我也守着你。”
那天,他说了很多他们的过去,有我听过的,也有我从未听过的;有朵朵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是朵朵对他穷追不舍,而他只是在她前面慢吞吞地走着,有时停一停,等着她追上他的脚步。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是他一直守着她,悄悄为她扫清了一路上所有的障碍,然后向她敞开了怀抱。
想想也对,如果不是他的默许,她的追逐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他花了太久太久的时间,给她编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只为了在不经意间悄然住进她心底,安营扎寨。
那也是我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主人对她的执念或许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他一直在等,等这个小姑娘生根发芽,长大到足够看到他的存在。当她看到他的时候,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有的旁人,都只能成为一个旁观者。
只可惜这些,朵朵却一个字也没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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