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二章(1/2)
历其民坐在炕头上,咂吧咂吧不停地大口吸着旱烟,一明一暗的火星映照在他明亮的眸子里。这个四方身材、强壮朴实的庄稼汉,黝黑发亮的国字脸上翘着一个酱色的大蒜头鼻子,这时由于兴奋而变得血红。并大社,过理想日子的前景不断闪现在眼前,激动得他浑身热血沸腾。
还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面对自远而至的苍然暮色,历其民蹲在山坡上抱着头,正在发愁夜饭无米下锅。
那时,官路社从七个小社各抽调了三条光棍汉子,组成开荒队,打着旗、唱着歌开进了豹子沟。可一上山心里就凉了半截,两间放羊屋露着天,漫山遍野的荆棘荒草,不时有一两只野狐在光天化日之下伸头探脑,窥视着陌生的不速之客。好在大家苦惯了,把铺盖卷儿一扔,抡起镢头就干起来。饿了,就啃自带的干馍;渴了,就趴到沟里喝上一口苦涩的碱水。夜里,身下铺着晒干的芦草,上面盖着破铺盖,天南地北胡吹一气,呼呼大睡到天明。不几天,队员们一个个生病了,军心动摇起来。历其民一筹莫展,急得找历心民商量。
历心民搔着头说:“人,没个窝不行,风餐露宿没有不生病的。”
历其民说:“就是。啃干馍喝生水,再铁的人也熬不过三泡稀屎。”
围绕住房吃饭问题,俩人揪着头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割芦草,把房顶盖好,人住进去再说。吃饭的问题嘛,把大伙带的干馍凑到一起,弄口大锅,吃饭时蒸一蒸,吃热馍喝热汤。历其民对历心民说:“干吃馍长口疮,让大伙挖点野菜,放点盐煮一煮吃吧。”
光棍汉子们砍来荆棘当柴烧,挖来野菜煮着吃,大家轮流做饭。有一部分人不会做,历其民就专门让手脚干净的黑皮做饭。这样一来,大家有房住,有饭吃。干活累了,就哼上一段“前边来了大姑娘,长得那个真漂亮,脚穿一双绣花鞋,樱桃小嘴让人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过去了。后来,队员们从家里背面,调剂着吃。为了记录伙食情况,历其民用纸片画上字,盖上章,当做饭票,实行饭票买饭制。一斤黑馍四分,白馍八分,稀饭不要钱,一碗面条两分钱,大家打饭都很自觉。
一年过去,他们开的三百亩荒地丰收了,打了一袋袋粮食,又养了几只羊、一群鸡、三头猪,种了几畦菜,胡萝卜、洋芋、南瓜、白菜收了几千斤。
炊事员黑皮手艺不错,今天做油馍,明天肉面条,三五天就吃顿肉,就连面条做得也很有水平,五斤面擀成面条,五斤面搅成面糊,饭做出来又稠又出碗,光棍汉历物敲着饭碗说:“食堂食堂真正好,不愁吃来不愁烧,吃得好,吃得饱,一辈子也忘不了。”
有一天,县里来了两个人,排队吃了一顿饭。没想到回去不几天,就发下了红头文件,说官路青年队创办的食堂是理想的幼芽,改变了家庭私有制的观念,是农民在思想、精神、习惯上的又一次革命,表明着快要实现理想的预兆。
历其民拿着红头文件一看,心里着实吃惊:人家咋这么有水平哩!自己怎么连实现理想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黑皮见他面带喜色,便问啥喜事。历其民怔怔地瞅瞅锅,拍了黑皮一巴掌,说:“娘的,你快弄成理想啦,你知道不?”
黑皮说:“别胡扯了。”
过了几天,县里、乡里都派人来豹子沟参观,说要看看食堂是啥模样,历其民忙前忙后地介绍情况,不几天嗓子就岔了音。黑皮这下才知道这事不是胡扯了,也一本正经地用勺子敲着锅沿儿介绍起经验来……
想到这里,历其民一拍大腿,呼地蹦下地,一头冲出街门。
鸡叫三遍时,冰寅被历其民从热被窝里拉了出来。
“我有一个理想苗苗!”历其民边喘边叫。
冰寅揉着眼睛问:“什么,什么苗苗?”
“就是,就是食堂,那个,理想,苗苗,好得很哩!”
“食堂?”冰寅搓着脑勺。
“对对,豹子沟,理想食堂——”历其民急得大喊。
“啊呀——”冰寅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快快快,其民,快叫秦社长他们开会!”
历其民刚蹦出门,冰寅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什么来。
不一会,秦德忠披衣进来,见冰寅拿着一叠报纸,在地下一边打转,一边大声念着:“我们拿做饭来说,在现在这种分散经济的情况下,每一个家庭都单独准备一份自己所必需的、分量又不多的饭菜,单独备有餐具,单独雇用厨师,单独在市场上、菜场里向肉商和面包商购买食品,这白白占据了多少地方、浪费了多少物品和劳动力!可以大胆设想,有了公共食堂和公共服务所,从事这项工作的三分之二的人就会很容易地解放出来,而其余的三分之一也能够比现在更好、更专心完成自己的工作。
“家庭是原始社会后期产生的,将来要消灭,有始有终。康有为的《大同书》就看到了这一点。家庭在历史上是个生产单位、消费单位、生育下一代劳动力的单位、教育儿童的单位。现在工人不以家庭为生产单位,合作社中的农民也大都转变了,农民家庭一般为非生产单位,只有部分副业。至于机关、部队的家庭,更不生产什么东西,变成消费单位、生育劳动力后备并抚养成人的单位……总之,将来家庭可能变成不利于生产力发展的东西……
“现在社会上的劳动力有很大浪费……家务是各个家庭操作的,家家做饭,家家洗衣,家家带小孩,家家补衣服、做鞋子……应该使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有这么一个设想:要建立很多托儿所、公共食堂,办很多服务性行业。譬如一个农业社,有五百多户人家,搞公共食堂,家庭不再做饭了,组织起来以后,出工人数增加了三分之一。从前五百多人做饭,现在只要四十人做饭,而且还吃得饱些,好些,还节省了粮食。最大的好处是五百人做饭变成了四十人做饭,把煮饭变成了集体的事业,变成为大生产,大经济……”
秦德忠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如痴如醉,不住地咂嘴。
一会儿,历其民和武纵也进来了,看了看冰寅、秦德忠二人抱头大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只听冰寅又说:“怎么样,过瘾吧!这就是理想!”
“日呀,日呀!这不是天天过年吗!”秦德忠满脸通红,“要不,咱也搞一下?”
“对,就搞他公共食堂!”历其民兴奋地喊道。
“搞就搞!报上说的,反正没错。”冰寅攥着两个拳头,相互碰打。
“我急死了!要不,我们先过年,今年先过他两个年,明年月月过年,后年天天过年……哈哈哈,哈哈哈!”秦德忠在地上边跳边笑。
“行啊,行啊!”冰寅激动得语不成声。
刚进六月,官路庄就把日历翻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开始紧张地准备过年。
这样,六月初八就该是“腊八”了。
大院里人声鼎沸,院墙上插着一百二十四杆红旗,院子里支起十三张大桌,一阵鞭炮声响过后,全庄男女老少一百二十四口人一起吃了一顿“腊八饭”。
六月廿三日自然是“小年”了。祭过灶后,杀了九只羊、七口肥猪,按人均摊,分到各家各户。
历其民、历心民、金彗和历物等人忙得焦头烂额。历物领着二十几个妇女在酱肉、磨面、做豆腐、泡豆芽菜、炸油果子、蒸年馍……金彗组织家家户户大扫除,张灯结彩;历心民带着男人们到红砂镇去置办烟酒糖茶一应年货。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大家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天比一天忙,时时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欢叫声和零星的鞭炮声。
历来捣着红柳拐棍,逢人便说:“年过得好啊!”
“来爸过得好,来爷过得好!”大家都向他问好。
历迁说:“老四,年好过,月难过呀!”
历来笑着说:“实现了理想,年好过,月也好过。”
历物在人群里叽咕道:“懒婆娘妄想坐月子呢,穷小子妄想过年呢。”
历来听见,举起拐棍就打,吓得历物抱头告饶。
这天,冬花来到红砂镇。
红砂镇在官路庄西面的红崖山脚下,只有一条又窄又长的石子街,破烂不堪的街道被马车辗得坑坑凹凹,下了雨后又湿又滑。轮到逢集的日子,街面上有耍猴的、唱戏的、瞎子说书的、哑巴卖刀的、还有卖油炸馍馍和糖人的。几乎附近所有庄子的人,都涌到这儿来给家里置办一些生活用品,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冬花有半年没来赶集了,惊奇地发现红砂镇已经变了许多。只见街道两旁的房顶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墙壁上用白灰刷着磨盘大的字。到处都有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个个虎着脸,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子。
她远远听见卖麻绳的货摊前有一群人在吵闹,原来是几个半大娃娃在围着一个瞎老汉看热闹。瞎老汉戴着茶镜,身穿青布长衫,长得面慈目善,好像一个女人,开口说话也好像是一付女人的腔调。这时正温声细气地对围在四周的人说:“以后的世道颠倒颠,没房没地的红遍天。有钱的赶快扔,没钱的别去捡。”
周围的人听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全都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瞎老汉只是微微地朝众人一笑说:“是真是假,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冬花不由想起病在炕上的爷爷,觉得这个瞎老汉比爷爷还要可怜。他已经双目失明了,还要流落街头受人奚落。看他的年纪比爷爷还要老,这个年纪本该是儿孙满堂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受这份苦,可见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呀!
她悄悄地从裤包里摸出一张票子塞到老汉手里。瞎老汉一怔,随即把手里的票子还回给她,说:“女子,你是个好心人!不过我老汉今日个不挣钱。”
瞎老汉说完后在冬花的手上和膝盖上摸了摸,随后眉头微微一皱:“女子,恕我老汉直言。你身带妖气,怕是要遭大难。”
冬花吃了一惊,默默不语。
瞎老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女子,你乃金枝玉叶之体却长下一身虎骨,如果是个男人注定能干一番大事,可惜你是个女人。命硬——克,夫呀。”
冬花听了瞎老汉的话,不寒而栗,倏地一阵颤抖。瞎老汉突然摘下茶镜,低“噫”一声:“女娃呀,爷爷在跟你说笑话呢!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冬花一愣:“爷爷——”
“嘘——”瞎老汉急忙戴上茶镜,向冬花摆了摆手。
冬花心想,这个瞎爷爷从来都不到红砂镇赶集,今天怎么早早就来了,还装成个瞎子。正想着,一个满脸横肉胳膊上刺着两只青龙的后生,突然从人群里挤进来对瞎老汉说:“你老给我也算一算,算对了今晚给你摆一桌酒。”
瞎老汉伸出一只干如枯柴的手,在那个后生的后脑勺上摸了摸,说道:“你身带七煞,七十二行里没你的份,我老汉不敢喝你的酒!多做点善事吧,否则你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了。”
这个后生是街上出了名的二流子,听了这番话后,灰溜溜地离开了人群。他走后人堆里像炸了窝,一下子全都信服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瞎老汉,有人大声说:“你老莫不是诸葛亮再世,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
瞎老汉也不谦虚,微微一笑:“五百年是算不了的,不过十年后的事情,我老汉还是能琢磨出一点来。”
“那你老看看,十年后这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瞎老汉面带惊骇之色,抬手指了指天空说:“戊戌之年,天下大变!再过十年,天上会出两个太阳。”
冬花被瞎老汉古怪的神情吓得面色煞白,急忙离开了。
六月廿八日一早,历其民抱着一大摞红纸,后面跟着十几个男人来到官路庙,找历道写春联。
官路庙就在庄东头。
这座庙山门面阔三间,绿色琉璃瓦覆顶,正脊两端鸱吻吞脊,戗脊上有飞鱼、海马、四绝神。朱红大门,门上各饰九九八十一颗铜钉。
一进门,只见古柏参天。迎面就是正殿,建于高台之上,单檐歇山顶建筑,四周回廊相连,绿色琉璃瓦覆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门前两根方石柱上,精雕滚龙飞云,呼之欲出。院两侧东西廊房各七间,内塑十阎王像,气氛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山门至大殿正中有御路,斜铺一巨大长方形陛石,上雕“二龙戏珠”,雕工精湛,匠心独运。御路两边有台阶可通上下。大殿顶覆黄绿琉璃瓦,熠熠生光。后殿正脊中间装一“风磨铜宝葫芦”,经年不锈,光亮夺目。檐下垂栊玲珑剔透,透雕“二龙戏珠”、“鲲鹏展翅”、“仙鹤闹莲” 、“孔雀开屏”、“金龙戏蟾”等图案。额枋上绘有“二十四孝图”及“子路问津”、“河马负图”、“女娲补天”等画。明间与两次间各装有四扇通楣槅扇门。两梢间是木雕透棂窗,花卉鸟兽,图案精致。左窗嵌“灵镇东岱”、右嵌“光映西池”,赤金粉饰,光亮夺目。大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梁檩上绘有滚龙、双凤、青松、白鹤、“进妲姬”、“访姜尚”等三十多种不同类型的图案绘画。后殿内建有并排三座砖雕神台,台上各有木雕神橱一座,透雕龙凤花卉。大殿两山墙外彩绘有“赵颜求寿”、“阮肇成仙”及“八仙图”六幅壁画。后壁绘有四幅“十二美女侍乐图”。大殿四周有回廊。外有青石栏板围绕,望柱上雕刻有人物、动物、花木水果等。
不过,自从十二年前的一场劫难后,官路庙已是断壁残垣,只剩下一座偏殿,还能遮风挡雨。
庄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写毛笔字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历道是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读的书又多,文墨深。往年,方圆几十里找他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一些喜欢读书或家里有藏书的人,还经常远道而来,聚在庙里一起说天地、谈古今。
每到写对联时,历思总是去帮道爷爷磨墨镇纸,也听大人们品书法论学问。那些典雅、高远、幽默、含蓄、如诗如画的对联,叫他如痴如醉。
见到历其民和大伙,历道惊讶地一边让座、一边接过红纸。
历其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道爸,这个是现成的墨汁。”
历道一怔,问:“呃,历思为何没来呀?”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爷爷,思思在上大学哩!”
历其民忙说:“我知道思思没来,没人给您磨墨,就买了一瓶墨汁。”
历道摇摇头,说:“可惜可惜!来是不来?”
历其民答道:“前些天,听树章爸说,暑假不来,寒假来。”
“如此也好!”历道说。顿了一顿,问历其民,“其民贤侄,写什么呀?”
“春联春联!”大家齐说。
突然,历道正色大喝:“牡鸡司晨!阴阳怎可颠倒?”
历其民吓得支支吾吾,把提前过年的事说了一遍。
历道听后,呆了一呆,悠悠地说:“天道使然,吾人奈何?那就写吧。”
大家七手八脚,急忙裁纸拿笔。
历其民说:“道爸,先写个大门上的吧。”
有人赶紧将对子铺开,只见历道手腕高悬、笔走龙蛇,在大红纸上提笔就写。写的是:
槐柳杨共经寒岁
人地天同乐好春
横额是:安民泰国
墨色光亮,笔法苍劲古朴,看的人都肃穆静立,俨然如拜道祖。
“再写个街门的,道爸。”历其民低声说。
围观的人都屏声静气地看着,待到历道挥笔写出,原来是:
冬来唯有柳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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