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翻似烂柯人(1/2)
蟾山四鬼见他们奔下山去,却也忌惮这几人都是当世大家,实力超凡脱俗,因此并不追击。四鬼身上或多或少均有带伤,当真交手,各擅胜场,必有死伤。他们现在身后护住的这个人——无论是谁……或者他原先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此人身负蟾圣难觅传人的绝世武功与嫁蛊神通独一无二的罕世奇蛊,只要他在四鬼手中,蟾山南派教宗的位置便不会易手,南派也不会分崩离析,能继续与北派分庭抗礼。
那些人也是聪明人,知道在这里与他们撕破脸皮,死的便不只是一个没斤两的丫头。最初的目的也达到了,见好就收,是生意人的生意经,禤百龄跟着他们,便是要确保这一点。卑明受故人老友所托,务必要保全王樵,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奔下山时,虽然没有前方拦路、沿途追袭,但万鬼号咷,高低各异,长啸浅嘬,如泣如诉,有的彷如厉鬼夜哭,有的却如疯人狂笑,在万籁俱寂、四处漆黑的山道上,便仿佛时时有妖魔在一旁窥伺一般,你拼尽全力以为终于甩脱了,它却如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缠在你肌骨深处。
卑明修道修了七十年,静功大成,可谓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其他人在这一项上的根骨却不及他,便被这鬼哭狼嚎扰得炽气大盛,心烦意乱,忍不住相互斥责谩骂,脚步也逐渐浊重下来。唯有王樵,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神,变成了一尊泥塑木偶,外界的一切,反而于他便似闻如未闻,见如未见,眼睛是睁着的,耳朵也没有聋,却什么也进不了心里。卑明知道这除去精神上极大的打击之外,他内息纷乱,踵息之法不但未成,反而反噬,就如同原本要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却遭人从外头猛地关上,反弹之力之大,关上之后骤然降临的黑暗之深,反而将自己困死。那毒素猛烈,在他周身狂奔乱走,浑身一会热如火炭,一会又寒如玄冰。在山下溪边落脚之时,卑明掀开他裤管一看,果然自足底以至腿根,已经全然被毒素染黑,若是救治不及,这一双腿怕是要废了。
此时不及赶至市镇,只得在此处为他先行抑毒。汤光显拍开沈茹珑的穴道,叹道:“王夫人,这里风景好啊,令爱不能再耽了,你不如选个地方吧。”此时已近炎夏,蚊虫滋扰,气温沃热,尸身无法久留。
沈茹珑浑浑噩噩,如遭雷撃,又被一路鬼哭之声勾得情绪激荡难抑,双目赤红,见王樵坐在一旁,浑如泥塑,自己的女儿却横在旁边,浑身冰冷,大恸之下,怒道:“我女儿是平白替你死的,你偿命来!”一剑刺向王樵,剑光闪烁,直对着眼前袭来,剑星在他眸子当中聚成一点,却浑然不见,动也不动。禤百龄用算盘隔住剑锋,刚想开口相劝,却不料她这一剑是虚招,另一只手反手一掌,狠狠打在王樵的脸上。她再想上前时,汤光显已经架住了她,将她使劲拖开。“不是这么算的,姑奶奶……他死了丫头也回不来……”他劝慰的声音合着妇人陡然歇斯底里的哭叫,在耳畔变成一阵蒙蒙的瓮鸣。
王樵没有发出一丝呼痛声,身子晃了晃,脸颊已然肿起老高,他的视野极其狭窄,只能看见眼前静静地躺着不动的女子脸上灰扑扑的血迹和尘土,他突然伸出手,拦住一只要扰她清梦的飞虫,再挡住一只想钻入她雪白脖颈后的蚂蚁。但那哪里能挡得住呢?它们越来越多,不顾人的伤心眼泪,声嘶力竭;但王樵看向她脸孔时,见她苍白的脸色上,犹然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王樵才觉得她生得原来如此娇俏玲珑,煞是好看。他不是喻余青,看女子翻覆都没什么差别,倒也不是瞎得不分美丑,只是觉得那些都与他无关,也从不上心去在意。他以前觉得,看一人,入一眼,便已经够了,哪里贪得许多?
但现在,这女子如花般逝去的生命像是一根稻草做的枷锁,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他瞥见自己的卑鄙与浅薄,她是很好看的,他这时候恨自己不会说更多好听的辞藻,但她活着的时候更美,双眼灵动,身姿夭矫,仿佛穿过杨柳的燕子。他想起他们在十二楼从绝壁往山顶攀援,她一拧身时回望过来,笑意盈盈,张口唤他道:‘三哥!’
他便陡然能听见声音了,从极小处传来,像是垂死挣扎时的求救;他寻声望去,瞧见她心口血痕半干,一只飞虫黏在里头,翅膀被血液黏住,挣扎不起。他伸出指甲,将那小小飞虫从血里挑出,轻轻放在旁边的草叶上头。清晨的熹光撒在叶片上,草叶便褪去夜衣的赤黑,露出水葱也似的碧绿颜色,乍看像草端上都白了头。
王樵勉强站了起来,对沈茹珑道:“世伯母,王樵这条命,是仪妹救的。您要打要杀,我原没有一句怨言。但既然仪妹舍命救我,我却也不能对不住她这一片恩情,再莽莽撞撞被人杀了。”他此时才想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身上所负的,又何止是这一条性命?
卑明脸上露出释然,谁也能看出这三个年轻男女之间情丝牵绊,定非殊常,这般重大打击之下,难能他居然能自己挣了出来。若要看透死生,必先历经生死。若要看穿情障,先需历经情劫。颔首道:“你愿求生,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身上毒质,不能耽搁,坐下吧,我来助你,不然怕日后会落下残疾。”
王樵却摇了摇头,那双疲惫发红的眼,眼底仍是一片清澈澄明的湖,一望至底。“多谢大师……但我得先葬了我妹子。”他捡了旁侧的树枝,望了望鬼蟾山矗静的峰顶,在山麓的一片阳光射到之处掘土。
此时日渐高起,鬼气散去,沈茹珑鬓发散乱,满眼凋敝,望也不望王樵一眼,只替王仪轻轻理好头发,整好衣衫,拭去脸上血痕,从她怀里取出绢帕、脂粉梳子等女儿物事,却还有一片不知是什么的焦黑木片,以及王谒海的印信、弇洲派的归星。沈茹珑此时一颗心几乎都随着女儿碎去,原本看得无比之重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其实根本都是过眼云烟,莫说那令众人残杀百年的凤文不过是一厢情愿,就算它当真是什么秘笈,自己的女儿却因此丧命,要这秘笈又有什么用?即便武功练如蟾圣、嫁蛊神通这般称雄武林,叱咤风云,还不是落得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恨忿至极,再也无心念究王谒海留下的这几样东西,一扬手,将它们都丢进旁边的烂泥当中。
待到土坑掘好,王樵便蹒跚走来抱起王仪,脚踏在地上,只觉得至小腿已全没了知觉。他将王仪抱至坑中放好,连衣服的褶皱也小心替她拉平。这一次,沈茹珑没有拦着他,只是跪在旁边,怔怔看他伸手将黄土推向女儿的衣衫。 王樵不忍将泥土推在她脸上,心道:这里靠山望水,风景很好。你在这里能陪着他,他要下山来时,就能看见你了。你替我陪着他罢,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见他了。
他在心底把话说完,将最后一隙也轻轻合拢。他转过身去,转身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还在原地的鼹鼠,一哂而下,向卑明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师父在上,先前未及见礼,弟子王樵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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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木一拍,说书人一双梨花木爿得得一打,口中唱道:“人间别久不成悲,千载空留一局存。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
“这诗说的,就是家喻户晓的烂柯人典故。传说从前有个樵人上山打柴,见到两个小童正在那儿下棋,忍不住便驻足观看,这一看看入了迷,等这一局棋下完,他手里的斧柄都烂了。下山回家一看,乡里已没有认识的人,家里的房子也换了别人居住,原来人间已经过了百年。人们都说他误入了仙境、遇上了仙人: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啊。”
他说到这里,顿得一顿,常来听书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引子,要引出下面说的故事,有手头阔绰的便叫茶上来,也与这老儿一壶。老人谢过了,夹板一打,正要说到正题,突然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姆娘那儿奔来,嘻嘻笑着站在说书人跟前,问道:“那樵子后来怎样啦?”
说书人一怔,这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到这也就完了,《述异记》里也没有后续的记载。他们说书的可不兴胡编乱造,便道:“后面没有啦,他的故事便说完了。”那孩子皱了皱鼻子,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委屈地眨巴几下,道:“怎么能没有呢?他回了家,家里谁也不在,不会很伤心吗?他会不会哭啊?会不会很饿?晚上又住在哪里?”
有人焦急要听着老儿说上回未分解完的故事,便道:“谁家的娃娃快领走了!别挡着我们听书。”
那说书老儿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也被问得怔住了,就见姆娘上来将小公子抱走,往说书人的茶盘里赏了一锭银子。一位美貌妇人从茶楼后座的雅阁里迎来,单看穿着打扮也知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少妇,牵了孩子的手,语调平静无波地道:“他们不晓得,争儿乖乖地,我便说给你听。”和孩子一同往楼下走。那叫争儿的孩子急道:“我乖乖地!都听大娘的话!今儿的糖饼也不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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