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t若论职业操守,长行从旅店前台的接待员身上找到了亲切的气息。接待员,就和那些国丧期间被老佛爷叫去看戏的京城格格、福晋们一样,既要不违祖制,又不好拂老佛爷恩赏,只好拍破头皮想出个折中的法子:闭眼睛。
\t既然是做牛鬼蛇神的生意,旅店只管提供床和洗漱台,其他的一律自力更生。接待员对长行的破衣烂衫麻木不仁,而两个男人睡同一张床也无动于衷,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长行和舟水踩着吱吱嘎嘎的台阶上了楼。
\t他们慌手忙脚抓到的这家旅馆,不是长行之前住过的顶好的,虽然算不上最差,但还是稍显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偷工减料的墙壁,好像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隐形窟窿,什么奇形怪状的声音,都能一股风似的,尖溜溜地走家串户。
\t房门砰地一甩,把怪声怪气全部镇压下去。长行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和一丝霓虹点亮油灯,然后转身找舟水,舟水站在暗处,一双黑里透蓝的眼睛在深邃的眼窝里闪闪发亮,眼珠儿一动不动,像是没见过眼前人似的。
\t长行把窗户也锁好,关窗前往两边瞭了一眼,方大功告成地喘匀了一口气,“长裙”凉飕飕的,从小腿往上灌风。破损的裤子不肯负责任,他也为难。舟水掐头去尾,四舍五入,直接问他最想问的:“你裤子怎么搞的?发生了什么?”
\t长行涨红了脸,抬腿钻进被窝,当下身停止漏风,他才一口气把全盘清算了一遍,只隐瞒下了关于舟水的部分。舟水坐在床沿,听他周周到到地说完,两条浓长的眉毛拧成个疙瘩。两个人以布鲁诺为中心,方圆百里,古今中外地探讨了一番马尔卡温侯爵一家的秘闻,语气极其激愤。长行自出心裁,为突出自己的神勇,而夸大了布鲁诺下巴的硬棒——实际上,他慌得很,就好像看好几出连一起折子戏,下一出越尖锐激烈,上一出越容易遭人遗忘。长行的“上一出”,是自己和布鲁诺相同的性向。喜欢男人,他不怕,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对着女人,他依然能做到传宗接代的职责。
\t可这个男人是舟水,是他独在异乡为异客而结识的最好的朋友、知己、更是发生爱恋的对象,一切就天翻地覆了。无法想象,没有舟水,英国之于身为华人的长行,该会是怎样一个充满歧视、白眼、污浊和阶级的地狱。
\t舟水给他掖了掖被角,眉毛仍旧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冷声道:“以后见了布鲁诺,我们绕着走。”
\t长行瞥他一眼:“布鲁诺是个什么东西,你早该告诉我的。”
\t“我只知道他是个怪胎,但不知道他——不正常——”
\t“对,不正常,”长行伤人伤己,却乐此不疲,“他们一家子,喜欢男人的不正常,喜欢女人的也不正常,”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在舟水身上,“你跟了他们不少时间,没变坏真是难得啊。”
\t舟水将其中的嘲讽听得分明,却没想过是自嘲,那话里话外的厌恶头头是道,令他不得不信以为真,如同久旱逢甘露的大地,全吃进了心去。他丧失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力气。长行的经历说完了,他需要投桃报李,想了想,他剪枝裁叶地告诉长行,和卡文缔结婚约的不是什么日本公主,而是他的亲姐姐,舟水清子。
\t“这么说,你们和英国真的要结盟了?”长行若有所思,“现在英国最要紧的事,是和俄国打架,为了跟俄国争夺我们东北,那——”他忽然闭口不谈了。
\t他真聪明。舟水心想,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t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心头,国家就像一列列火车,里面装载着各自的国民,控制车头的那么寥寥数人,决定着列车行进的方向。他们——长行和舟水这样的普通人,不该提前交汇,他们的人生,最好是隔着车窗远远地看过,然后各自随车远行。相见而不相知,才是最好的结局。
\t“那——”长行清清嗓子,“那,你已经知道了卡文是个混蛋,你还要你姐姐嫁给卡文吗?”
\t舟水想起清子在庭院里与他的对话,苦笑道:“她不嫁,所以她想让我娶卡文的妹妹。”
\t“那怎么行!”长行像炸了窝的鸟,毛髭髭着,“你不能娶她!”
\t舟水吓了一挑,好像长行很不希望他结婚似的,他吸吮着错觉中的甜蜜,如梦似幻道:“我不会娶的,你别激动。”
\t长行也不好意思失态,慌乱地找补道:“她怀孕了啊,洋人信仰上帝,不允许堕胎——你们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吗?天涯何处无芳草,满英国又不是就他们一家侯爵。”
\t舟水叹气道:“洋人,有几个看得起亚洲人呢。”
\t“你们日本例外吧,脱亚入欧什么的。”长行垂头丧气,“我就不明白,我们中国有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你们日本也深受影响,可什么时候,船舰、大炮和战争竟成了文明的象征?“
\t“我也不知道。”舟水诚实地摇头。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不敢问出口的事——如果中日发生战争,他们怎么办?
\t以长行的聪明,能够分析出英日结盟中,英国的诉求是为了远东利益,拉日本打俄国;日本自然是为了英国的军舰和相关的人才技术。但十六岁的少年,浅显的阅历不足以算透日本竟敢生有两个心眼儿。中国一向瞧不上蕞尔小邦的日本,除了北洋的水师,不肯再多分给他们一分的注意。中国想都没曾想过,日本最想打败而侵占陆地资源的竟会是自己。
\t这些话,舟水不立意欺长行,却也不会特意跟他讲。同为十六岁,不同于长行“乐闲”式培养的历史,舟水自小接触军政,舟水宗源致力于把他打磨成一柄出鞘锋利的剑,剑尖直指对岸。所以舟水的惴惴不安,比长行多了个层次。看破不说破,是处事原则,可他怎么觉着,如今的自己是在自设藩篱?
\t“不说这些了,”长行打了个哈欠,潮乎乎的被褥散发着一股霉味儿,肉眼观察勉强没有污迹。他往里挪了挪,给舟水留出一人宽的缝,道,“先睡觉吧,明天还得赶早回舰上呢。”
\t“你衣服怎么办?”
\t长行弯着眼睛道:“明早劳烦你跑一趟了。你父亲来了,不得请假陪他们几天?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t舟水拿长行的古灵精怪毫无办法,雀跃着认了命,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偏头对视了一眼,不谋而合地笑了。
\t舟水把玩着他的辫子,没话找话似的闲聊:“你们为什么要留辫子?”
\t“祖宗就是这样儿的。”
\t“为什么要剃秃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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