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下)(1/2)
倘若胡自强那晚如果能在击打第一下后收手,老苏其实不用死,看着血呼啦擦,未必就严重,无非两人搞个不共戴天,那无伤大雅。
可胡自强怒意燎原,肢体不受控,于是接连用力砸了约三十下,从能听见老苏高亢的痛吟和断续的叫骂,到剩嘲哳的嘎嘎声,到哼叫低迷,最后彻底不响。人也软成一绺隔夜的面。最后一下儿手落得偏,老苏鼻涕眼泪混合,一粒眼珠爆裂,晶体流淌,泡在洼陷的血红凹塘里。他脑后很快洇出一块黯淡的枣色地图。
焦丽茹赤身裸体闯下车,腿软趔倒,于是攀爬着朝前。她两手抖巍巍地,捧起他半颗已酥散的脑袋,呼吸紊乱地喊:“老苏......老苏!老苏!”白手覆盖他创口,血没能淌尽,掌心很快濡湿染红,“苏涛,苏涛......你说句话,老苏,醒醒!老苏!老——呜!”她泪哽上喉头。没会儿又弹起,踉跄扑进车里翻找手机。
胡自强瘫坐在洋楼前庭高频次抖摆,飞溅的血星凝在他鼻尖嘴角,“我杀人了。”他头皮发炸,声音支离破碎,几乎已经不像人能发出来的了。
原前夷不属汉,彝人有自己的法度,凶杀属“阿诺”,即重罪判罚的黑案。若杀人,双方家支的德古出面调停,结局多半赔付重金,或定规的抵命。彝人血燥不畏死亡,抱定人有转世,胡自强从前最常听族里垂老的人说:“人死是一时,羞耻是一世。”可真是吗?未必,他不笃信,人复杂多样,他觉得还是色厉内荏的多,冷眼热肠的多,惧死求生的多。好比这会儿,他坠进绝境,负罪得恨不能立即饮枪,可闪念稍纵即逝,他还是怯懦地想逃。他白牙叼住下唇,不自觉地嚼紧,锐痛此刻成了无济于事的心理补偿,胡自强更加用力,到味蕾漫上浓烈的血味。他瘫软地手撑地,由垂头抽泣变放声哭嚎,四肢不住颤抖痉挛,内膛剧痛。
焦丽茹平喘,手哆哆嗦嗦按了120,时间板结,人凝滞原地,思绪空白处渐渐显出两扇门。左是拨,出警,人来,抢救,老苏或有一线生机,男孩儿非邵锦泉臂膀,不值他劳神捞,免不掉锒铛入狱,赔上青春;右是不拨,把这事儿剪碎,葬进黑夜。
胡自强的哭声调高,呦呦鹿鸣似的,失措无助,很快戳刺进她为母的软处。
她定定望着黏灰的足背,想起褚晓伟跟宿管不伦闹出种的那阵,她无时不在痛恨那个宿管,先发制人,预判她风骚拜金、浪荡渴情,然而真相则是他褚晓伟醉酒怀春硬奸了她,而后弱者相惜。这事投映到自己,焦丽茹觉得没什么不同,老苏于她犹存的恩情抵不过他对胡自强的疼惜,本以为的露水要趋于变成真金白银,这最叫她瞠目,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发癔症。可既已成为事实,只能如此。她本身也不是善类,很容易就屈服妥协。
再仰头瞥天,月就已不明了。焦丽茹啪地丢了手机,吸气长舒,开始一丝不乱地穿回胸罩、内裤、筒袜、呢外套、高跟鞋。末了摘了车里的座椅套布,返身替老苏遮上头脸,而后哒哒朝胡自强走,靠近他屈膝蹲下。
不知不觉,胡自强两腿/间濡湿,神色已一迳茫然木讷下去。
“伢伢。”焦丽茹轻捧起他脑袋,轻声哄:“没事的,没有人看见。”
胡自强定定瞅他却目光散漫,像个唐氏综合征患儿。
焦丽茹浮着油汗的软手依次揩他额头面颊,又耐心地跟他重复:“没事的伢伢,不要怕。”
胡自强目光才点点聚焦到她鼻尖,“丽、丽茹姐。”他猛揪住她两腕,眼里倏然布满惶恐与求救。
焦丽茹两臂朝内收,轻将人带坍进自己胸脯。
“我把他打死了......”
“没事,伢伢。”像抚那年迟迟不肯断奶,被逐耍的玩伴刮脸羞辱的褚晓伟,焦丽茹两指轻叩胡自强肩胛中央,她语调平缓细听甚至带笑,哄着似的:“没事,没事,没人看见。”
焦丽茹言下意是:没人看见就是没事,没事就是没事。她话里很大一股蛊惑的成分。
彼时褚晓伟一只藤椅那么高,不知世,身心紧密依附她,一根隐形的脐带还牵连着母体,长管似的,从中汲取现别处未有的疼怜。焦丽茹的胸脯水样贴肤且柔软,是培植雄性悦意、痴意、悔意、惰意、怆意的温床。他在撒泼哭闹后发出细小鼾声,如叶片滑落进沟渠,驯顺于不可逆反的温存力量,毛刺儿也濡湿,一迳平静到萎靡下去。胡自强同样,卧在她两峰央地,蓦地像卧进西南群山的凹谷,不知幻听还是什么的,一股深远博爱的力量说谅解他了。那呼吸的起伏和丝丝的淡香,正是飘来的一张旧笺,写赦免。
他对焦丽茹持久怀有的欲望,竟也奇异地平息。
“我领你去换条裤子。”
胡自强紧紧搂着她腰肢,不啃吱声,近乎要把头颅植进她身体里。
焦丽茹落吻在他头顶,商量说:“趁黑,我俩去把他埋了,入土为安嘛。”
同样不知幻听还是什么的,她听他很轻地哽了声“妈妈”。
挨洋楼区最近的矮山叫月桥,山脚一个圆荡,也就叫月桥塘。塘面积不大,周遭灌木森森,附近人常来摸鱼逮虾,按说要办得周密以防后患,尸至少先焚后沉,更狠心些,要菜刀割肉,锯子断骨,分尸才行,可死的不是仇敌,胡自强不敢,焦丽茹则不忍,为人的凶顽入冬受潮难燃。
塘子夜里煞静,塘里泡一汪晕月。焦丽茹不让胡自强搭手,差他去拾配重的砖瓦来,走前拎了套褚晓伟的秋夹克牛仔裤,入殓似的替他换了。脸给整得太稀烂了,焦丽茹自始至终没敢摘下套布。她平静里带恸,手擦过他垂萎且失禁下半身时,心里还是生出股怨愤。焦丽茹拾了根枯枝,朝那肉狠狠戳了戳,咬牙说:“色字当头才赔了你的老命,学到了,下辈子就还是老实点。”
末了又懊悔,泪如泉涌,替他拉好裤链,说:“下辈子中意个好女人,我算什么?吃嫩草的祸水。”
人装进一米多长的蛇皮袋,袋里又填了砖瓦,一双大脚外头露着,踝处缠紧尼龙绳。翻滚翻滚,咕咚推进月桥塘,浮萍绿水很快吞了他。四野无声,除了水鸟扑翅。
胡自强抽干了筋髓似的,险朝前一趔也栽进塘里,焦丽茹站起来紧抱住他。拥着蹲坐进灌木丛,地的滑凉润湿裤底,焦丽茹探手撇开浮萍,鞠水擦拭胡自强脸上星点的血迹,“等天亮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你躲躲,别害怕。”
近水风寒,思绪速冻,人就容易死心塌地地求了结。
胡自强舔嘴巴,说:“丽茹姐,天亮了我就去自首吧。”
焦丽茹啪就给他脆响一巴掌。
“人是我整死的,也是我推进水里的。”
胡自强定定瞪他,莫名其妙一激灵,随即激愤:“不是!丽茹姐,是我——”
焦丽茹手狠,又给他一巴掌,“是你什么?!”
“是我,是我,丽茹姐!”胡自强两颊立即肿起一块,囫囵不清还在说。
焦丽茹心疼,手盖着他嘴巴不让他说话,皱着眉心笑说:“听我的没错。”
“我坐牢不碍事。”他低垂着头,瘦得后颈脊柱高高凸起,声音闷钝:“我不想拖累船儿跟亚东,我也不想拖累你。我一开始就......”不该为探奇,跟兰舟出了群山,好像他不适应外头,外头也排斥他。他应当是“莫不饮恨而吞声”的窝囊人生,总之:“是我错了。”
焦丽茹轻声问他:“你哪儿拖累我了呢?”
“......”
“你刚才把我救了呀。”亲了亲他鼻梁,“你是我的小英雄呀。”
说得就不是人话,失实荒谬,但因为是打焦丽茹嘴里出来的,胡自强就听信了,甚至回味着这句话,如饮酒一般觉得醺然麻木,也咀嚼出了回甘。
他一生最大的疑惑也在这晚。焦丽茹面朝水荡,平静地透露说:“我跟晓伟爸爸在一块的那几年,我排四五,算不上数,更配她的是个省城的声乐老师。眼见这树我快靠不上了,我怀了个小孩,不是晓伟。我瞒着没说,怕他逼我流掉,耗快一年生下来我就疯了,怎么能是个丫头?还有脑损伤,医生说是我愁的,宫内缺氧。这小孩算什么?我没拿她当宝贝,我拿她筹码,一残废能拴住什么?反倒拖累我。她晚上闹夜不睡觉,有次滚进那时候的组合沙发缝里了,小脸憋得跟个红柿似的,哭得那叫个尖。我那会儿真恨她,瞪着她不拽她,她过会就不动了。死时候就只猫那么大,我弄个皮箱装着,丢练马河里了。冤生孽结。”
说完,朝塘里丢烟,祭给西归的苏涛。
她说这什么意思?其实不是胡自强笨,想不通,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来不及琢磨。
隔天收了笔水,拢共三千,跟臭葱追了三里路,时到傍晚,柳亚东总算在金鼎负一楼长廊见着了胡自强,人正从赌区出来。赌区这会儿没局。
柳亚东总觉得他瘦了、佝了,更僵成孤影一绺。
火也不知道从哪儿冒的,柳亚东提拳,箭似的奔向他,抡起胳膊砸他左颊,“你他妈!”揪着他旧袄领子不让他朝后栽倒,骂:“你他妈死哪儿了?!”
没等胡自强缓过痛楚开腔抱怨,柳亚东又问:“没事吧?!”
泛指,句子含义包括:身体没事吧?心里没事吧?没招惹别人吧?别人没招惹你吧?没干悬事儿吧?没留麻烦吧?没埋后患吧?没到绝境吧?和操/你妈的个大傻叉。
可问完就觉得无地自容。倘若涂文不死,他跟兰舟或许已在京港澳高速上疾驰,兰舟被隐瞒,而他清楚明白,胡自强是被选择抛弃的那个。庆幸和负疚胀红了他头脸,人登时酷似怒目圆睁的关公。胡自强以为他是气的,捂着脸:“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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