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下)(1/2)
后头颓馁犯浑的时候,吴阿迪偶尔蔑笑着讽厉思敏:你是不是当时抱着收养条狗的心思?但那时尊严扫地地追随他回素水县,吴阿迪是真以为,以后都会是安宁日子。
他算家破人亡,根儿都掘了,哪还有亲故这么一说?厉思敏就帮他租了卢圩一间待拆的老偏屋,偏屋藏窄巷里,管道交错,接龙头无数,屋里是棕丝床、塑料花、旧海报;也没个独卫。屋外围山,天气好,就觉得它很近,迈脚就登得到尖儿上。卢圩离长康街很远,远得让吴阿迪感觉不出回到了故里。他还是吴阿迪,只是年幼时惶惑的东西变得明确,而残酷,并蒙上一层叫年龄的东西。
吴阿迪在附近一家烟杂店做帮工,卖东西,盘存,搬货,挺清闲,月工资比深圳珠海也就约等于没有,但静下来想,又以为这潦倒的别名叫平静安稳,至少挨着爱的人。厉思敏是要么很久不来,要么来得频密。来也多半是晚上,他还总带些东西:新的衣物、必要的日用、甜蜜蜜的水果奶糖、书、影碟磁带、没人养的病猫瘦狗,要么钱。钱都是崭新的百元整票,边角又薄又脆,锐得割手。吴阿迪旦惊惶地说不要,或索问他来处,厉思敏都摇头,抽着烟权责自负地笑说:“挣的。”
“那也太多了。”“你先帮我存着吧。”“攒着娶老婆么?”“不娶。”
有回,他拎来的是活蹦鲜跳的一袋花蟹,说这是沿海特色,素水根本没有。俩都特土,也没拾掇过,随便刷刷就隔水蒸了,弄点儿姜末佐醋,吃起来还挺那么回事儿。蟹壳堆成一个红色山包,弄得满屋腥气,俩人对着傻乐。结果是吴阿迪撂下筷子就寒得闹胃了,奔进厕所哇哇地吐。厉思敏手忙脚乱,倒水找药,探他体温,逗留了一整晚没走。
吴阿迪半夜恹着脸醒过来,发觉厉思敏和衣睡在一边儿,神情温存松弛,像个猫冬的小丈夫;他轻之又轻地凑过去,在他下巴上连亲了好几口,伸舌勾舔他冒尖的细茬。他附在他耳边低喃:“我好爱你,好爱你,我爱你......”絮絮说完了又去舔他下巴,像个没神智的动物。
你那会儿让吴阿迪去死,他都情愿,都痴傻地答应你。
吴阿迪难以深究他俩之间的关系,但隐隐又不想搞清楚,以为搞清楚就是结束。他怀抱着非分之想,好似抓捕,逮住他就说喜欢和爱;兼顾肢体动作:啃咬他脖子,骚不要脸地往他身上纠缠,按着他胸膛,往他腰上骑。
那个场景很摇滚,有一种漂泊不定的落拓。厉思敏目光是曲折的,但永远都拒绝,只会说“不要闹”,偶尔惊觉他火烧火燎地探到自己腿间,渴情得过分了,也会拔腿就开门走。吴阿迪根本不信他是无动于衷!不是看得起自己,是分明——他有反应。吴阿迪不甘心,把它误读成自尊作祟,又或者,接受不了自己是男的?好,那就当女的!只要你愿意!你要我!我什么都行!涂红抹绿穿裙子,搞得魔怔发疯,说的就是他那会。虽然邻里间不熟,但闲话绝不少,都私下传:这户是个妖人,古里古怪,脑筋我看不正常。吴阿迪是陷深了,厉思敏在眼前,他愈发招摇得不在乎。厉思敏依然沉默得让他发怒,怒烧空了是一刹的痛恨,痛恨过了剩委屈的余烬,于是又哭,洗乱一副“艳容”。他猜自己的眼泪是厉思敏的软肋,他一哭,对方就叹着拥抱他,下巴抵着他头顶,衣袖在他五官上稚拙地擦拭,反复喃着“听我的话”。
这伎俩一贯有效,余烬被拂散。
也是在他在驰隙流年的怀里,吴阿迪抽噎着抚摩上他胸膛、腰际、脊背,才惊觉他的伤。——多是刀伤、棒痕,呈栗皮的颜色,橘皮的质地,有的就新鲜带血。厉思敏再藏,就已经晚了。
黑社会那时于谁都是个抽象词汇,仍逗留于香港油麻地,十四K或和安堂,人人往戏剧了想。九枪爆头,千人火并,那算天方夜谭,总觉得那些奇情诡案源于杜撰,离县城委实遥远。吴阿迪一向以为厉思敏是头顶的木梁、雨下的屋檐、立春的日头,他被自己的一腔依恋给蒙蔽了,就没及时察觉他也立于深渊之中。“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他未来怎么回味都觉得,这是句求助。
那事儿后来就是一座酒山,耸立在两人之中,永远不会被抚平。吴阿迪记得那是时逢千禧年的清明,烟杂店老板返乡烧冥纸,厉思敏三天没来露面。吴阿迪早就明白,厉思敏的平白隐遁绝不会无故。他心就哽在扁桃体处,一个喘气儿的功夫就慌得能跳出来。烟杂店有固话,厉思敏有台波导,留过号码,他就反复不断地打,一天磨人的十几通,就是响不应。吴阿迪魂儿都飞了,钱收不对,货理不清,顾客买盐,他给的碱面,发觉不对追了一里,晚上打烊拉大门,没留神被碾乌了指甲盖。
清明细雨濡湿窄路,县城的夜路寂得人发慌,蛐蛐儿响都能算慰安和依附了,吴阿迪念着他名字,快步地行,似乎是背后挂了黏重的影儿。过香杉林,过小水荡,经娘娘庙,任他再几近奔逃,也没躲掉浓影的扑袭。被什么兜脸罩住了,天地骤灭,当头一痛。听声儿大概不止一个,步子杂乱仓促,有高低起伏的喘息与嬉笑。口音也浊重,间或听清几句:妈的个细皮嫩肉带把子的。姓厉的玩儿兔爷?真有好滋味?他带人搞咱们手狠,咱们就更狠。咱也尝尝?你他妈自己尝吧,个不挑食儿的老色球。尝就尝,你回头别馋。防着姓厉的索你命!
嘁,就他妈一姘头。我\/干!
吴阿迪是个怪胎,他那么多懦弱的泪,那会儿半滴淌不下来。他挣扎踢打,大家都精疲力尽,那些人中途狠狠踩了他肚子。一场作践,外加殴打,漫长得如同有一年之久。归静了,从湿凉泥泞的地上爬器,摘掉麻袋,发觉天色都已经微白了。晨雾围笼青山,苔绿清鲜,空气中有鸟雀振翅的微响。原来素水的模样,他根本就不熟悉。那种切实的湿润与空洞感从尾骨浮漾了上来,连缀后背麻得刺痛、发胀,秋明凯的脸浮到了鼻尖,耳边一阵黄梅戏的唱念。他哆嗦抖摆,面无人色,脾胃抽搐,咕咚跌到地上呕吐。蒲公英纯然无知地开在他手边,十蓬百蓬,连成纯白的一片。
这事儿瞒不住,张狂跋扈的那帮倒怕你不察觉。
厉思敏怒的样子比彗星还鲜见些,你会觉得他那双眼睛是亦载亦覆的汪洋,消纳了最大体量的沉痛与危险,可他不扬言报复,吴阿迪更沉默地半句都不哭诉。以至两人再碰面,似乎当间生了一层无故的芥蒂,都仿佛觉得彼此陌生。
吴阿迪被厉思敏硬拖进一辆溅满黄泥的富康,被强勒上安全带,车整个儿疾驰出去。浓黑夜色被扯得又长又模糊。沉默很快成了简省的争执,厉思敏执意让他离开,吴阿迪说不。两人都没翻三倒四地做解释,因为不是不懂对方的想法儿,只是不接受。争执又归于沉默,倒是厉思敏低估了吴阿迪的疯病,不留神就被他逼过来,踩刹车。车身刹那间剧烈抖摆,厉思敏怒喝他,咬牙朝右打方向,只听巨响一声,车冲下浅垄,扎进一亩播种不久的中稻,跃进夜色。
车前灯稀碎,油箱滴答,警报丢丢丢地叫唤。吴阿迪从厉思敏的怀抱中挣起头,发觉那宿命一样的血线,又从他额际蜿蜒下来,划分他的脸。厉思敏眼里浪涛汹涌,吴阿迪下意识地闭眼缩起脖子,以为他要一老拳抡上来。
结果依旧是个粗鲁蛮悍的拥抱,带着复杂的情绪,勒得人喘不上气儿。厉思敏不知哪来的血,慢慢浸润吴阿迪的衣服,等他知觉了,前襟俨然湿漉漉了。吴阿迪脑子里一团白光,他下巴打颤,胡乱地摸索,抚过厉思敏腰后一只微凉坚硬的东西,摸到一处温热的窟窿,血就打那儿来,细细不断。事后再想,吴阿迪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无能,开不走那辆破车;恨自己豆芽菜,没法儿背起厉思敏就跑。他那会儿恨的则是命运,这么玄之又玄的东西。
厉思敏瘫软地头抵他肩膀,眼膛干涩,眉毛随短促的呼吸一紧一舒,他摩挲着吴阿迪捂紧窟窿的那只手。虫鸣起叠,月亮皓白一枚,两人僵持着姿势,拥着不动。他俩往后都没对彼此说过的,是自己这辈子能想到的最安然的收梢,其实就是那晚,和你一块儿死在那亩稻里。
厉思敏干燥的嘴唇贴在吴阿迪脖子上开合蠕动,不是吻,但近似。“我身上有好多血债,以后会更多,根本还不清。”
“我,”吴阿迪眼泪才一下儿泉涌,“我死都不会走......”
“那我就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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