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兰舟渡手进去,里头人间六月。兰舟昂头看天,顶黑得要掉下来:“我估摸,一会儿要下雪。”
“下呗,那多浪漫。”
擤了下速冻的鼻子,洋腔洋调,柳亚东自己乐了。
度势的痞坏辅以浪漫,何其芳栽就栽在这上头。她是京籍,红色后裔,随时运倒板的父母下放素水。她离远故里时太小,万般印象均如幻梦。她不太懂游行“盛况”,不太懂红色袖章,也不知邪性的个人崇拜,群氓种种被母亲出色粉饰。她只记祖辈的业绩,记辛涩的药铺,拉洋片的镜箱,琉璃厂的鸡血章,环河上的角楼,鸽哨里无尽的红墙。只知人说:那儿是龙的故乡。
——素水是山的故乡、耕牛的故乡、穷人的故乡、钱串子蝼蛄虫大耗子的故乡。何其芳因时局而镂上粗鄙的印子,尽管她袭承母亲读外文小说,搽雪花膏,穿绸睡衣,每日用温白开洗屁股,依旧察觉两脚陷入泥淖,难以脱身向她所谓的体面处。小到初,到进国营商店,她一直散漫,也一直冷傲。
供销社门市部那会儿一道店规:店员不许打骂顾客。放如今简直不合逻辑,但赶上计划经济,又动辄抓阶斗,搞得一国上下供给匮乏。爱买买不买您走,营员目下无尘浮皮潦草,是常态。
柳瀚海隔着玻柜,一眼爱上她包在皮鞋里的小脚,踝骨雪白,还包着玻璃丝袜。何其芳懒洋洋地站起来,长辫甩过,红白格的连衣裙,珍珠白的纽扣,背过身拿东西,还一道纽襻勾出她腰线。菜种、暖瓶胆、一批棉纱、半斤上海奶糖。她挑拣,柳瀚海以目光进犯,踝骨曳到裙摆,看得倾身。何其芳本能地察觉了,人的逻辑驱使她急骤脸红,现世的秩序教她该打人骂人。思忖片刻,她踮脚取下秤盘子,转身投掷去:“土流氓!”
铁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额头上,留下个红印。
多年以后何其芳也自满于自己这个举动,因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我不好惹;二是告诉了旁观人,我做人不轻浮、不将就。
土流氓追她以书信。柳瀚海一笔好字,纸短意长,无师自通写:小何同志,我这个人其实是迷信的,我迷信二十岁的一眼钟情。他门市部跑的太殷勤,惹起飞短流长,工分不要,写十张二十张含情的自白。何其芳期间仍懒洋洋的,给他取货,收票劵时接信,看他额头上的印记一点点变淡。回家休息了,才坐在桌边窃读他的字句,不回应。土流氓后来大胆改称她芳,又写:
洁净汪汪然,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月亮在学你的眼睛。
柳瀚海令她很矛盾。她亟待返京,永远穿裙子皮鞋,永远体面干净。柳瀚海却立于旁逸斜出的短垣间,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有消纳进嵯峨高山的胸膛。何其芳不曾直面过任何来自异性一方的爱意,这么陌生、但沛然,让很多东西变得滚滚而来,密集地叩探同一处。如果不是自己习惯摆出从容冷眼的样子,恐怕就要被抖落了,然后被热的浪涛挟走。
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简单:我父亲迟早回原籍,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这个穷地方,你是农,你懂吧?我跟你成分不配的。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则更简单:但至少你现在没走,我是农不碍我喜爱你,未必不配。当间,大玉还给柳瀚海谋过一门好亲。她像拣到宝,说:***驴货别不知趣,她们家厕所都通电!柳瀚海说您趁早歇,腚眼通电我也不娶。
秋实接春华,割稻时令,转折就俗的落了下乘——何其芳踩高取货,崴伤了脚踝。何其芳也不知道,柳瀚海那辆自行车怎么就那么响,上坡下川,一路琅琅的,田里割稻的男人女人都直起腰来望着她窃笑。她按着飞扬起的红裙摆,风拂云开,心噗噗突跳。遇坎儿了,柳瀚海回头让她坐稳了,说快到你家了。
何其芳又试图把东西按重要程度顺次编号:父母、做人的体面、好身份、美满的家庭、摩登的发式.......眼前这个人,实在无所指称。
又熠熠发亮。
回到集体宿舍,何其芳坚决不让柳瀚海搀扶,也坚决不让他进门。行呗,那你蹦,柳瀚海歪起头,倚着车龙头笑嘻嘻,说,我就看你怎么蹦跶。何其芳用鼻一哼,独着脚,皮鞋跟子咯哒咯哒,长辫子一甩一甩。像个别致的舞姿,柳瀚海看着迷,就没预料到她又能绊一个踉跄。又磕的膝盖,再摔就别想走路了。柳瀚海跳下车,过去把人打横抱起,抢她钥匙,开她门,进她屋,抛她进床。
流氓!
不土流氓么?你没骂全。低头又笑,说一桌书白读了,你就不能换换词儿?
何其芳急骤脸红,偏到枕头那侧,背对他。
帘外是昏昏的落日,何其芳插在罐头瓶里的一折丹桂香的发腻。柳瀚海有土方,素水贫农伤筋动骨,都是这么硬治。他找来瓶薯干酒,倒进瓷碗一个浅底,擦燃火柴引上,焰高四寸,手蘸进后就拿出,趁热力揉搓患处。何其芳将信将疑,问了你手真的不烧吗,得到否定,才脱下玻璃丝袜,伸脚掌抵进柳瀚海手心。他手掌无露骨目的地在她皮下关节间滑动。手那么宽厚、滚热,花又那么香,沉默里难免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柳瀚海抬头,帘缝漏的一绺灿金,飘流至他睫梢。他问:照片上那个是你?努了下嘴。
何其芳扭头看墙,四四方方一个相框。是我啊,三岁,我父母带我在天安门拍的。
柳瀚海点头说,好,叱咤风云的好地方。他没有含义,但何其芳低头问:你为什么要形容成叱咤风云?那是个大都会,我告诉你,那儿有龙气,很祥和的。柳瀚海摇头笑,我又没去过。何况你是因为在这儿,才会觉得那儿祥和。何其芳怔怔,随即轻蔑说,这儿?这里是穷山恶水。你几岁离开北京?柳瀚海又问。我七岁,何其芳答。柳瀚海站起来,盯着她如同橘肉的软唇,行!七岁,你如今二十,那算算看呗?穷乡僻壤的水饭你咽足了十三年,你不清醒?疯?傻?算不出来?你北京血早换成素水血了!你讲话没京腔,我说家乡话你句句能听懂,你还敢说什么这里那里?你敢看不起谁?
何其芳觉得他一定在生气,也涨红脸,抽开脚蹬他,总之我父亲肯定能回去的!你不要追着我杠!柳瀚海照旧连连问,你傻?这么些年谁来了回去了?你爸不是臭老九么?不是在北京被揪过政治“辫子”的么?你家已经一没遮二没挡了,谁会让他回去?做春秋梦呢?
何其芳手微微震颤,睁眼瞪他,又一下就哭了。
柳瀚海倏然单膝跪倒,捧住她脸,不忍怜惜道:对不起,别哭,其芳,芳芳,这里有我,有什么不好呢。柳瀚海抬头吻住她嘴,蘸着热泪,和她满腮满脸地厮磨。何其芳闭起眼睛时,仍还顽固地说就是不好,手却渐渐攀登上他。柳瀚海吻深了,缠得她仰出脖子。他含混道:哪里不好?嗯?抱着仰进床了,何其芳才慌了,左左右右侧着脸,摸掖枕头下的信,推他:你、你先给我念念你写的信.......
我不念!柳瀚海手摸到她胸前的一团软热,我现在要你。
何其芳闭着眼,直坠进窟窿里。
床上万千气象,让人觉得他柳瀚海是这号事的奇才。他把所想一一在她身上施展。一次两次,两次三次,弄到天黑。何其芳从未想过第一回就这么凶险。她摇头求饶:再就要死了。柳瀚海才不济地坍在她乳间,左峰啜到右峰,叹息道:芳芳,我的宝,你是我的了。何其芳一震,掐着他胳膊抖着嗓子:你念那个我听听。哪个?月亮那个。
柳瀚海匀好息,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月亮在学你的眼睛。
记不得几岁,柳亚东翻到那封霉脆的信,读完酸的想吐,也才知道他母亲叫何其芳。
柳亚东念村小时碰过一次电脑。还是那个梳油头的实业家,从层叠的人里指中了他。披挂一身艳羡的注视穿过众人,柳亚东懵然地坐下,对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白色方块。油头的秘书弓下腰,扶着鼠标,笑着问他想了解什么,任何东西在咱们互联网上都能查到。他一字一顿极端认真的样子,像在教一只花果山里荡出来的野猴儿。
班主任叮嘱了,说无论点到任何人,都给我说“我的祖国”。结果柳亚东小声喏:何其芳。其实的其,芬芳的芳。
他千载难逢的,越过围屏群山的机会。靠这台四四方方的大屁股,这个世界、这世界的人人,他都能了解。柳亚东幻想能跳出张女人的脸,那么不管美丑,这个脸就会是妈妈的脸了。空缺有所填补,喜怒有所投寄。但稚拙地蹑手按下几枚键帽,跳出来的却是个男诗人的词条。他揪起的热望瞬间泯灭。柳亚东一时恼羞成怒地捶了下键盘,愣了一班人。
操,谁他老子的能把个男人脸当成妈啊!
和平重型机床厂千禧年过就只吊着半口气儿了。产能过剩,大幅亏损,推进企改,工人“服从大局”,逐批买断下岗。厂子前年光荣破产,整个儿剩成了铁窟窿。重卡顺次疾驰溅起蔽日的扬尘,又或者庞然一架吊车起重起数吨钢材的景象,早翻篇儿了。“伟大时代”落幕。
和重南区仓老调度为抢救机器被绞掉过左手,据说下岗以后在汽车东站开蹦蹦,但因为是个独手,车就常没人敢坐。他那一墙先进表彰,如今不能当饭吃。
一路没见人影,坤车的闸突然就邪性的不好使了,柳亚东撂下右脚欻欻擦地,急停在机床厂南区仓大门前。兰舟惯在他背上。厂门闭合不牢,缀满红锈,漆着四个红字斑斑驳驳:和平重机。
“我猜他一路跑这里头了,门开缝了。”
兰舟咬纱布头重新缠紧打结,“我俩揍得过么?”
“难说,你还带着手伤。”柳亚东搓热脸,顺到头上一抹,抬了下眉毛醒神:“就算我得挨踹吧,省赛一年一场,校赛一场,我拿第一被踢吐血就才奖三百,逮一个溜的奖两百,你想谁划算?”
“他外头肯定有人接应。”
“三四个不得了了。”柳亚东抬眼皮,“牛逼点也一帮野路子,不定我吃亏。打不过咱跑呗,谁还没长腿?”兰舟笑的蛮没辙。
柳亚东指指他手背:“逮着了两百就给你,你跟胡孙儿一人买双球鞋。”
“我又不用买。”低头探看脚尖,表示鞋还能穿。
“不你也快生日么?”柳亚东回头问,鼻骨刀锋似的刺出眉间,“二月四号。\"
他凭空画个一小撇一长横,示意就买上回去县中,他们看见的那个叫李宁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