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装女相(12)(1/2)
夜色深重,露水渐凝。
夜云收拢,月光隐现,银月一角透出黑云,些微光明。
湖畔一叶船舫。
明予随着侍女到得船上,掀帘走入,意外却看得一人,端然坐于靠椅上,姿态优雅,吃着茶点。
闻得他动静,那人也看来,二人目光相接——
“商沈仪?”“明予?”
彼此脱口而出。
明予快步,走到其旁位子上坐下,又惊又喜,道:“差点忘了,记着你也是来了这里的。不过这些日子都没在这见着,都快忘了。”
“我原是被祖父押着来的,”商沈仪展颜,笑道,“可来了此处,才知自己素日目光浅得很。你可也见过千机公子了?”
“只见了一面,”明予答话,“便是入得此处之时。如今这次,才是第二回。”
“千机公子,予你何许感觉?”商沈仪拣了块酥皮软糕,入口,香甜满盈。
明予见此,也挑着拣了一块玉白色的奶糖糕,嚼了小口,道:“世外谪仙。纵是戴着面具,也可想见不是寻常人。只论气质,便不是我可窥视之境。”
“与君一席临窗话,胜读十年玉帛书,”商沈仪微微笑道,“同他一番交谈,如今我只觉着心间开阔清明,再无那许多烦扰。我想,祖父送我入内的目的,想也是达到了,今日之后,怕便要出去回府了。”
“怎么,如今想通了?”明予似笑非笑,“我还记着你那时终日寡欢,说着世上无趣,要出去入得空门呢。”
“心间郁结早都已疏散开了,”商沈仪抿了口茶水,“千机公子所言甚是,我既生得这般人家,自是要好好惜重,不可辜负。”
“你能这般想就再好不过了,”明予眉宇舒展开,“商老爷子知道,必然高兴。”
“原是我任性太过,”商沈仪颔首低眉,看着盘中点心纹理精致,轻笑起来,“祖父为我担着这般许久,如今,自也是当我回报之时了。待得这次出去,我便随着开始接手家中生意,断不让那等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二人谈着,不觉中,外间船夫唤声道:“船已至亭,还请二位公子下步。”
下得船只,走上阶台。
一二重乃是楼阁,其旁有蜿蜒石阶,直通往那第三重高亭。
三重亭。
亭檐环壁,外台密密悬上琉璃风铃,湖风不断,吹拂满面,带出清脆风铃乐声,空灵清明。内台十三飞角,悬十三琉璃盏灯,光亮渗得琉璃华彩,自幽冥夜色映出一片流转晕彩,观之,不免心生恍然之感。
二人走上。一袭玉白身影,倚在围亭长座上,细银缠纹面具遮了上半面容,目光悠远,望向其下山水重影。光影落于其身,却似静止了时间,只一侧身之观,却凝得仙逸缥缈,似神明安然立于云端,无悲无喜,淡望尘世众人挣扎。
一时竟都不敢出声,恐惊了此处寂然。
“来了?”他淡淡开口,语音带着些微慵懒,转首,看向二人,“那便坐着罢,站着也不嫌腿酸么?”
商沈仪到底处的更长些,立时反应过来,迅疾拉着明予一同于亭中心的白纹石案处坐下,笑道:“你早预备了我们二人今日这般见面?”
“你们在外,原也是有交际的,”陈容与起身,走至石案边,素手执起雪梅银提壶,斟酒,七分满,三杯,坐下,自执起一杯,“这新酿的醇风酒,你们且尝尝味道。”
“醇风酒?”商沈仪微惊,“莫不是祖父把今年自西凉运来的那第一批货料也送了进来?”
“不是,”陈容与淡瞥一眼,颔首,把玩着掌中玲珑酒杯,“乃是于此间鲜酿的。西凉醇风酒,口感清爽寒冽,余味绵而不断。我容国虽有上佳好酒,却多为暖甜余味,不及此间回风之感。商老赠了一坛,我粗尝了味道,便拟了这酿酒方子出来,于这云陌泽旁埋了四坛。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醇风酒的方子?!”明予惊得险些合不住嘴。
醇风酒,是西凉与容国贸易间卖的最好的行货,偏西凉又极控着数量,故而往往一坛便要得千金之数,所好者甚多。当今王上便极喜醇风酒清醇口感,每逢宫廷盛宴必以此酒上席。
倒不是未尝想过若能得了这酒的酿造方子便可自行出产,西凉那自然是口风极紧,套不得半点消息。着了一众酒坊老道的师傅来尝味,却也只说得此间原料繁杂,或更有非容国之材,先后断续来了百位,皆是这般说法,也就绝了心思。可如今,他却说尝了味道就拟出了方子?!
“尝尝便知。”陈容与收得他惊异眼神,轻笑,饮下杯中酒。
明予端起,一口饮毕。寒凉清冽,似风雪涤荡,余味清爽,确是和他曾于宫中偷尝过的是一般味道!正欲开口,酒回余味,清冷之际,竟有添了几分甜意,非但不腻,倒更多了一许原酒不曾有的清甜。
商沈仪也饮下此杯,略颔首,唇角微提:“倒是较之原酒更多了别致口感,却是青出于蓝了。这醇风酒,怕是西凉的人尝了,也要惊艳。”
“不过偶得闲聊,寻些事情做做罢了,”陈容与不置可否,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浅酌小口,颔首,自袖中细致取出一封烙了花印漆口的书信,置于桌上,轻推至商沈仪前方,淡淡道,“既然这味尚可说得,这醇风酒的方子,便需得托你带出去了。沈仪,好好存得这配料及酿造方子,我想,你自然明白该如何做得。”
“这醇风酒的方子,说是千金之方恐也不为过,”商沈仪瞳孔微微扩张,原是下意识的讶异流露,“这般便予得——”
“自不是白承那等人情的,”陈容与轻笑,“旁的也就罢了,只一着,这次你归府去,记得同商老细说说,再进些米粮来。”
“粮食么?”商沈仪方略松气,执起书信,小心贴腕置于袖衣中,抬首,眉宇清然,“我自是会同爷爷细说道的。秋时将至,南境各地米粮想来亦近了收获好时节,商家所收得米粮,余了王家供给,定抽其下十彻之一送得。”
“如此,便有劳了。”陈容与汇及视线,眸底深澈。“千机公子,”明予原不是那等静得心思之人,于此间数日,虽是沉了不少性子,可今日这般见得,到底不抑心下欢悦,展颜,朗声道,“今日,自然不会是只为品这醇风佳酿罢?”
“一则,沈仪,上次一席谈话,再管汝今日气质察觉,你已然心胸通境,无需再留于这和光居内,今夜共聚,便是为汝践行喜贺,”陈容与眉宇不惊,开口,声音泠泠,宛若空谷碎玉残音,“二则,亦是有上佳之事,只我一人得赏,不免过于奢贵,故特邀了汝等二人,于此同赏。”
“哦?”明予颇有兴致,抿下一口杯中酒,笑问道,“却为何物?”
“倒不是何许先代珍赏古物,”陈容与起身,走至长座搭栏旁,低首,望向百米开外,停泊一叶小舟,忽地勾起唇角,“且等片刻,略略随去。”
话毕,只一恍眼,便翩然落了下去。
明予快步走至其处,望下——
恍若轻盈无骨的光蝶,衣衫尾摆随着身边风流飘起,身影纤然,轻巧落足,顿步于小舟前许,十数步距离。停于水面,提步,走去。
“……”二人皆立足栏边,静立,望着水上之幕。观得此景,明予轻轻吐气,不由叹道:“定水无声,安水无相,沉水无名,断水无息。初次相见,我便大致有数,其武艺恐是不差,但,只得今日所见,我方明晓,他的武艺之境,原是无从估量。”
“我虽未认真练武,但多少也拾得一些以来防身,你方才所言,可是为气凝息之道?”商沈仪侧首,浅望一眼明予,随即回身,依旧将视线凝于那人身上,目光落于影中,晦暗不明,轻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说于明予,“觉着么,看到他,我才真正晓得,着实是有那般的人,生来便是为得惊艳此生的,纵是不见面容,你也能由衷觉察,那之下深藏着的东西。”
“就像,清澈的深潭,过深了,便无了光明,于是,便瞧不得分明,那最深的地方,究竟是何许模样。”明予忽地轻笑起来,接上他的话,道,“这可比那些,一眼就知掩了真容、看不透的人,更予人多思。既想瞧得分明,却又不免多虑。清而不清,浊却不浊,不知欲知,到底,如此最是玄妙。”
闻得此言,商沈仪深望了他一眼,唇角似勾,望向远处山水:“怎么,不打算藏了么?”
“我?”明予低首,望着掌心交错纹理,笑道,“我何尝掩饰,既无掩饰,何论深藏?”
“我只是好奇,”商沈仪伸腕,抓住他的手,细细看他掌纹,道,“明明,真正的你,并不像你所显露于外人的模样。”
“不过是想活得惬意些,少些束缚掣肘,”明予并未如何动作,只轻声道,“王廷深水,鳞羽早耀,多为飞鸟觊觎。”
“……”商沈仪收手,抬腕,轻轻触动顶上风铃,撞碎清泠回声,“不论如何,昔年往事,到底谢你救我性命。”
“我收下了,”明予转首,深墨色的瞳子撞入他的眼底,“你亦是,我先年救得你一命,可不是允你这般胡来的,而今既解开了心结,出去,便好生承得商家基业罢。”
“会的。”商沈仪相视而笑。
目光不及之处,明予微微提起唇角。
共望其下。
虚空中,玉白身影自下翩然而起,转瞬便回至亭中。
臂弯中,却是抱着一泛着些许水玉光泽的石盏,其间一灵株,叶片脉络,隐约光华,含挂着花苞,似是将要开绽。
“冰月玉昙?”明予脱口道,颇为惊异。
“好见识,”陈容与细致端好,于案方正中放下,安然入座,执起酒杯,抬腕,倾下,酒液便悉数落至叶上,缓慢顺着纹理滑落,滴入土中,似是为着这酒的缘故,冰月玉昙的光亮愈发显著,竟也比得那琉璃光灯,“这冰月玉昙,是汇聚造化玄妙才得的奇卉。这株夜昙,已细养了多时,估算着,今日变当是开放之即了。”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这古书上提及的灵卉,”商沈仪目不转睛,一双眸子被它的青白光华映亮,“不曾想,竟当真是自带光华的。这仪态,实在是,非得见之人不可道。自然万千,果是不可忖度。”
“自然为道,大道无形,隐于万物,现于万物,通晓之人,随处可观道化千相。”陈容与启唇,纤长手指轻抚过花苞,目光淡然,“不过,闻道路途艰难,恍若长夜漫漫,这最难熬的,便是光明前那最深沉的暗。若是从不得此念,只随众人流于时年,却也未尝不是一等好事。无此念,则无此乱;无形,则无容色之扰;无音,则无丝竹靡乐缠耳。许多事,你说,人们是情愿从未开始过,如此便无随后纷扰,还是更愿得那开始,如此苦痛后再成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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