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二)(1/2)
医官来了以后,诊脉、开方, 直忙到半夜。元景自幼便同医官局那些人相熟, 本打算趁着诊病之际,打探打探消息, 不想来的却是个生面孔。行事虽殷勤周到, 可当着楚驭的面, 连话也不同他多说半句。元景心里失望,又兼楚驭还在身边, 是故喝完药后,虽困倦难当,也难以入眠。楚驭大约也知道他害怕自己, 趁夜便离开了。
隔日姬莘前来照看, 见他高烧已退,也放心不少。元景睡了一会儿, 精神恢复了些, 见她为自己忙里忙外, 举止温柔细致,却也无半点讨好之态,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元景心念一动,也不如何抗拒了, 趁着她来给自己喂药的时候, 装作不在意地问:“姐姐,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周围静得很, 不像在宫里。”
姬莘吹凉了药,送到他嘴边:“我也不知道,阿驭用一叶小舟把我送过来,我来时,你就已经在这了。”
元景苦思无果,想着楚驭从前开玩笑时说过,要是自己不是太子,定要把自己关到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如今就怕戏言成真。若是在宫里,他还有逃走的机会,可到了外面,虽天大地大,但想要逃脱,却非易事。他想得出神,连药到了嘴边也不晓得张口。只听姬莘道:“你是闷了么?待会儿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元景惊讶道:“你……你肯让我出去?”
姬莘道:“阿驭只说请我来照顾一个重要的人,并不曾交代不许你外出走动。你要嫌闷,自然可以出去。”
元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她好几眼,见她美丽的眼眸中满含笑意,这才肯定她不是在哄自己。几口将药喝完,也不顾晨起风大,只多套了一件大氅,就在她的搀扶下起了身。木门一开,便有沾了水汽的凉风迎面吹来,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到他脚边。此时天色还有些阴沉,隐约可见云边一缕金芒,似有放晴之意。他环顾四周,有些茫然地想:“怎么是这里。”
这是他从前守岁的水榭。自那年楚驭带着他偷偷出宫,坏了规矩,已有两三年没来过了。如今此处被人重新装点了一番,水面之上,无数蒙了琉璃罩的莲灯萦绕四周,终日不灭。更有十二尊着锦衣,覆青铜面具的少年玉像,分立八方,如从前那般静静的守着自己。
姬莘见元景久久不动,关切道:“屋后还堆了一些,夜里风大,等你好点了,晚上我再陪你出来放。”
元景摇摇头,低声道:“我进去了。”
然而回到房中,仍是心神难安。夜里悄悄下了床,在窗边看了一眼,此际不见明月,唯有画烛熠熠,如流波带星而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如被刺痛双眼般爬回床上。如潮往事涌入脑海,哪里还能平静睡去。他躺了许久,赤足下了床。未行几步,已是凉意入骨。眼见御舟靠岸之处闲置了一盏莲灯,他面无表情地捡了起来,看了一刻,便重重地扔入水中,砸碎了满目繁星。
一夜过去后,他旧疾复发,又发了高烧。姬莘替他冷敷、喂药,忙了大半日,亦不见好转,只得将一面风旗高高竖起。当晚连薛乙都给请来了,他告诉楚驭,皇上虽然已无毒发之虞,可身体大不如前,经不住耗磨,若想让他活的长久些,千万得小心些。楚驭来时见到水面上的莲灯碎片,心中便明白了,从此便下了禁令,不许姬莘再放他出去。夜中无事,来得也更勤了。只是从不在这里过夜,稍微坐坐,见他睡着便离开了。
这一夜却是不巧,他刚坐下,外头便电闪雷鸣,暴雨不止。水面上的莲灯尽数被打翻,连立在外面的玉人像也被吹倒了几尊。如今每到刮风下雨,元景右肩总是酸疼的厉害,他也没告诉别人,一味强忍着。此刻侧身而卧,悄悄地揉着肩膀。正是烦躁之际,方青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元景竖耳一听,便知楚驭今晚多半是要留宿在这里的。
这阵子楚驭虽然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但想到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心中还是有些畏惧。元景已有计较,指望他主动放了自己是不可能的,想要逃出生天,只能先离开此地,再从长宁殿的密道遁走。
一念至此,便强忍住了对他的憎恶之情。觉察他宽衣上床,暗自咬紧牙根,竭力不把抗拒表现的太过明显。不想楚驭今日一反常态,上床之后,便以背相对,中间隔着一段枕头大的距离,整夜过去,连他的手也没碰一下。元景庆幸之余,又有些不安,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被中始终有一股冷风灌涌,元景怎么也睡不热,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朦胧间,只觉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继而唇上一暖,停留了许久,才从他身前退开。
元景仍觉他在看着自己,将眼睛闭得紧紧的,装作还在熟睡。只听楚驭轻笑了一声,碰了碰他不断颤抖的睫毛,就此下了床。此时门吱呀一响,是方青送衣服进来了。元景悄悄转过身,看了一眼。见他蟒袍加身,金冠束发,气势远甚从前,愣怔了一瞬,一股恨意直冲头顶,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楚驭转身之际,见他已经坐了起来,先前冷漠沉闷的姿态一扫而空,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恨不能将自己凌迟一般。方青才给楚驭佩好玉带,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望,正对上元景的眼神,当下也为之一怔。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通,不知该如何劝说。
楚驭道:“你好好休息。”拿起佩刀,便转身离开。此后七八日,都未再来过。转眼便到十一月。今年冬日冷的早,才过月中,便下了一场小雪。适逢楚驭生辰,一些于宫变之事倒戈而向的大臣,如今巧借名目,阿谀奉承。楚驭一向不喜这些名堂,只在升平楼摆宴,与几个从前便相熟的亲信欢饮一番,便也罢了。他心情沉闷,宴席上一味借酒浇愁,身旁本还有两名妙龄宫娥相伴,也被他阴沉的气息给吓跑了。
下头一人醉醺醺道:“臣瞧着王爷不痛快,莫不是嫌她们不够漂亮。有酒无伴不足为趣,听闻王爷前阵子从北疆接来一个美人,何不请她出来作陪?”被楚驭一眼看过去,悻悻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说者无心,楚驭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从前元景陪自己饮酒作乐的场面。小孩子不会喝酒,却总爱趁自己不备,偷偷抢了杯子来喝。一口下了肚,辣的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这时候想要抱他一下,便要费上一番功夫,一个不小心,他就游鱼似的跑掉了。兀自添满了酒,一杯入喉,却只尝到满口苦涩。
当夜元景才刚睡下,便又被人唤醒。方青匆匆而来,称楚驭要见他。元景心下一沉,暗道:“大半夜的要我过去,还能为了什么?多半是见我病好了,又想来折腾我了。”无奈方青催的紧,只得起床更衣。他故意将厚实的丢下,只穿了一身初秋薄衫,盼冷风一吹,再病一阵子。又披了件披风,便随他去了。
升平楼上诸人都已散去,方青推门而入,只见楚驭怀里抱着一只小狼崽子,独坐在长榻上。他浑身酒气浓烈,不为野兽所喜,是故那只小狼崽子撕咬抓躲,不让他碰。他听见声音,醉眼朦胧地朝下面看了一眼,微微坐起来些:“景儿,你怎么来了?”元景看了看方青,后者有些尴尬,小声道:“王爷喝多了,刚才他确是一直叫您的名字。”楚驭手一松,怀中的小狼崽子立即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眨眼间便冲到门外,他招手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元景看着他,握着针的手攥得紧紧的。方青自觉不该在这里打扰,寻了个由头便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楚驭目光落到他身边,便再没移开,见他迟迟不应,又招了招手:“听话,到大哥这里来。”
元景指骨攥的发白,针尖刺破掌心,却连疼也感觉不到。周遭静谧无声,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楚驭一臂撑起,没等他走近,便将他捞到怀里抱着,摸到他手背冰冷,便捉着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身上怎么这么凉,不好好穿衣服。”元景皱了皱眉,躲避他酒气浓烈的亲吻。楚驭也不计较他的沉默,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都不怎么去打扰你了,怎么还变瘦了?”他醉后说话的语气格外温柔,怀抱却如牢笼一般,箍得人动弹不得。
元景攥着针的手微微发颤,挣了一下:“你……抱得我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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