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 - 水行录(1/2)
缭乱的波光从水面反射至甲板,在上方慢悠悠地荡漾。发酵着的酸臭味像腌渍过的咸鱼一样,充斥在不大的空间里。阿尔玛掩着口鼻,借着所罗门铺位亮着的油灯的微光,跨过一排排睡得跟死人一般沉的水手。她像一只轻盈的母鹿,细碎的银色光点从她身上散落,使得此起彼伏的鼾声愈发浓厚。尽管因为沿途补给的关系,不需要压舱底的粮食和淡水,但是刨除安置桨和货物的位置,留给人的空间就略显逼仄了。
阿尔玛看了看男孩旁边空着的位置,深夜里押沙龙不知道跑哪去了。不过,如果不是在甲板上练剑,那就是在舱底照看骏马和驴子,反正船就这么大。她在押沙龙的位置抱着膝盖坐下,在她的身旁,男孩趴在羊毛毯上,身上披着灰色的斗篷,正在莎草纸上写写画画。
“对了,阿尔玛。”所罗门放下草秆, “我屁股疼,请帮我看看。”
“谁干的?”
“?”
阿尔玛不再多说,豪迈地掀了斗篷检查,这才发现是在驴背上颠久了的关系,接触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
“你怎么不早点说?”
“反正押沙龙不可能停下,如果改变不了既定事实,也就没必要撒娇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阿尔玛想。撒娇原本就是小孩子权利,即使毫无道理也没关系,因为他们理应得到更多的照顾。但是在所罗门看来,原来撒娇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吗?她一巴掌甩在屁股蛋子上,男孩嗷了一声,不敢发出怨言。好、好凶啊……
“这种程度,放着不管过几天也就好了,没必要多做些什么。”
所罗门抬眼瞅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无声地控诉。
阿尔玛受不了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她总是没有办法拒绝小孩子的目光。她轻抚因为炎症发烫的皮肤,所罗门感到一阵舒适的热度,不一会就不痛了。
“你要习惯,不去依赖治愈的魔法。”她这样告诉他,“虽然很方便,但它本质上是一种透支。药草、魔法本身并不能治愈伤痛,它们只能缓解疼痛、避免染上污秽、激发身体的自愈能力,而这往往会让人忘记自身的极限,最终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好的,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只要你继续维持和马加锡亚的契约,就不得不承受超过自身极限的负担。不要贪图那种力量,日后你的成就未必会低于他,放弃他,远离他,杀死他,这才是明智的做法,也只有如此我才能真正治愈你。”
所罗门不解地歪歪脑袋,“我以为,你也是想杀死我的?”
阿尔玛一时语塞,别开视线,无意识地拨弄腕上的金饰,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不起。”男孩尚且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看起来很难过。”男孩老老实实地说,尽管带着一点困惑, “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应该是我的错,所以对不起。”
“什么啊……你这样……不就变得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所罗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为耶利哥而诞生,所有人都是她的孩子,守护已经成了她的天性。但是这种珍贵的天性不是留给希伯来人的,永远不会。可是阿尔玛又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柔软情绪慢慢泛滥。她的心已经空洞了太久,迫切地需要点什么来填满。如果只是为了约定,只是为了见证以色列的毁灭……稍微放纵一点,也没有关系吧?
阿尔玛摇头,又让所罗门睡过去一点,给自己挪点位置。她也在羊毛毯上趴下,碰碰男孩冰凉的身体,又自然而然地把手臂拢在他背上,分享冬夜里的一点温度。然后她拿起一张莎草纸,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形。
“你在画什么?”
“啊,这个是帆船的结构图 。”谈到兴趣所在,男孩的一下兴奋起来,“往北的方向明明既逆风又逆流,帆船却能不依赖人力前行,实在是太神奇了。我去问二副,二副竟然告诉我,帆船都是逆风前进的!我又去观察了船的航行方式,发现并不完全是直线前进……”
男孩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上几分,明亮的绿眸中闪烁着快乐而热忱的光。其实阿尔玛并没有听懂,但是这不妨碍她在合适的时候嗯上两声,然后悄悄摸摸所罗门的小脑袋。
那金发就和她想象中一样柔软。
押沙龙回到船舱时,油灯已经熄了。尚未弄干的冷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冻得苍白的脸颊在室温中稍稍泛红——他一贯有用冷水冲洗的习惯,一种锻炼意志的方式。不过即使坚毅如他,也被舱里的臭味熏歪了鼻子,皱起脸,凭借弱光勉强辨认出一堆模糊人影中留出来的狭窄通道。
找到在角落的位置,押沙龙扬起一边的眉,讶异地打量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幕。
女巫蜷着身子,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把所罗门环在怀里。男孩枕在她的臂弯中,脸颊贴着丰腴的胸脯,手指卷着一小撮银发,呼吸安逸又宁静。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大概会误以为是母子或者姐弟吧。
在一片漆黑中,阿尔玛缓缓睁开眼。
“有事吗?”她压低的声音染着几分慵懒。
“没有。”押沙龙收回视线,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解衣脱靴。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什么,“水手们说的那个水之妖精就是你吧?”
“说什么了?”
押沙龙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愿回想那几个汉子一边喝酒一边滚骰子时暧昧地哄笑“老子的技巧能把她送到天堂去”“你那小鸡啄米能把牛皮吹上天去倒是真的”之类的话语。他想,这样下去,别还没到加利利海,这船水手就被榨干了。他又想,幸好上船的时候为了省钱,没让这两只恶魔现出身姿,否则都不知道现在会编排出什么故事。
“你……总之收敛点,别让所罗门知道了。”
“用不着你说。”
阿尔玛重新闭上双眼,不再回应。
***
“这是什么?”
正午时分,稍事休息的船员无所事事地赌点小钱打发时间。他们身强力壮,甚至能在初冬时节光着膀子干活,露出一身小麦色的腱子肉;但休息的时候,还是遭不住河面冷风,都缩在船头下来的楼梯处、甲板前正中的位置,暖和又避风。也就是这时候,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呵着手,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这个?”二副阿尼安摇摇黄铜的分酒壶,液体晃出动人的声响,“来点尝尝?”他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紫红色的葡萄酒浸染在牙缝里,把自己的酒杯递给男孩, “一杯下肚里,快活似神仙。”
“不是这个,你们玩的那个。”所罗门接过酒杯,又朝楼梯上散落的彩色“小石头”比划,“那是什么东西?”
“骰子没见过?你是哪个偏僻地方出来的野蛮人?” 阿尼安眯着眼睛打量他。那双眼睛见过不少世面,因为风霜在他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噢,我明白了,这是贵族小王子,没见过我们这些寒碜玩意儿。这是羊的膝盖骨,看,是不是四个面?这里……刻着四点……”他捡起一颗染成绛红色骰子放在男孩手心,却在所罗门正要接住时,忽然反手一收,“你把那酒喝了,这骰子就归你了。”
所罗门试探性地抿了一点,辛辣味一冲,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水手们哄笑起来,不停地怂恿小家伙一口闷。
“他不喝酒。”一只手越过肩膀从后方探过来,拿走了酒杯。所罗门跳起来去够,被押沙龙按着脑袋压回去,眼看着对方仰头几口就咕噜下了肚。押沙龙倒转酒杯,示意已经饮尽,转手便把酒杯丢回二副怀里。“把东西给他。”
“可以再给我倒一点吗?”所罗门立刻拆台,“我没尝过这个味道,请让我再试试。”
押沙龙反手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谁说的?”
“对!对!哪有不能喝酒的男子汉?”阿尼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据押沙龙所知,祭司是有戒律禁止饮酒的;非但不能饮酒,连葡萄都不能吃。他又看看所罗门。说实话,押沙龙本来就不怎么在意这些清规戒律,而且,一个小孩从出生到现在连葡萄都没尝过,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怜?
算了,本人都不介意,自己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有没有给小孩子喝的?”
“噢,瞧我这记性。亚户买,舱底是不是有桶甜酒?”
被唤作亚户买的水手挠挠头,“二副,那可是要送去亚述的货。”
“嗨,少一点谁看得出来!尽管去拿!” 阿尼安把布巾从肩膀上扯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台阶,“午休结束了,懒鬼们!我数十下,谁要是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就扒了他的衣服,光着吊在桅杆上当帆使!”
“那不就让全以色列的姑娘们看到我的宝贝了,妙啊!”
“就是!就是!”
阿尼安笑骂着一脚把说荤话的水手踹了下去,“还要把这一趟来回的银子扣上一成——”
那些精壮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阿尼安这句话,呼啦一下便全散了。起锚的起锚,拉绳的拉绳,转舵的转舵,在一阵快活的空气中,帆船又逆着风前进了。
淡黄色的白葡萄酒被注入杯中,所罗门谨慎地抿了一口,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真的是“亮”,押沙龙想,原来这个比喻在现实中真的是存在的。所罗门在台阶坐下,捧着杯子,美滋滋地小口啜饮着,脸上慢慢泛起红晕。那副模样令押沙龙不禁怀疑,这小子长大后该不会是个酒鬼吧?
“冬天喝点小酒,一下就能暖和起来。” 阿尼安弯腰捡拾起那些小骰子,放在所罗门旁边,又问押沙龙,“你站在这里,是要给你弟弟挡风吗?”
“谁是——”
所罗门还真是他弟弟。
押沙龙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直至今日,他依旧对此没什么真实感。你总不能强求,面对一个忽然蹦出来没几天的、在此之前消失了八年的兄弟,能马上生出几分真情实感?而且押沙龙和其他几个兄弟也没多少手足之情,暗嫩是其中之最。对他而言,兄弟并不是一个好词。
他向前几步,在所罗门旁边坐下。
“这船的货物都是要送去亚述的?”所罗门好奇地问。
“不全是,也有赫梯的订单。加利利海再往北就是高地,船过不去,我们就在那下货,剩下的陆路就是那些商队的事了。然后我们装些其他东西回来,顺流而下直到亚拉巴海。亚拉巴海你知道吧?就是什么都能浮起来的那片大湖,味道比海水还咸。这些东西有时候还能卖去埃及,不过去埃及走海路更常见。”
“唔……可为什么亚述要从以色列买葡萄酒?他们有新月平原,自己不能种葡萄吗?”
“这酒好喝吗?”
“好喝!”
“就是这个道理。” 阿尼安又给所罗门满上一杯甜酒。也许是因为行船的日子太枯燥,他对于讲解这件事,有些乐在其中;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小男孩太好玩了,让人忍不住去逗他。“贸易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商品的稀有。亚述虽然也有葡萄,但是他们那边土壤不行,气候也不行,种出来的葡萄就是没有我们的好。不仅是葡萄酒,他们那边也没有采石场,经常要从我们这儿购买石料。有时候还有一些皮货、香料……之类的。”
“那亚述和赫梯卖给我们什么?”
“以色列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大部分情况下会进口一些稀奇玩意儿。对了,有时候北边也会有一些铁制品贩卖过来,不过他们产量也不高,不常见。你哥哥那把剑,一看花纹就知道是大马士革的工艺,可不是平民用得起的东西。”他和所罗门碰了碰杯,若无其事地说着惊人的话,“如果我是他,就不会把这么惹眼的东西挂在腰间。”
所罗门看阿尼安的眼神,已经可以用崇拜来形容了。拿单虽然会讲外面的事,但更多的是风俗文化,对于这种内行门道,就一窍不通了。
阿尼安很是受用,不过这个风骚的老家伙,还是有一点廉耻心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得久一点,或多或少都会了解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你要是想听,我还能给你讲讲埃及的特产……”
押沙龙坐在一旁,听着两个人一唱一和,把短剑放在膝头,轻抚上头锻造过后留下的湖波般美丽的纹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这也是亚玛撒送给他的礼物,他知道这很贵重,但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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