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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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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发霉了。

从外公那儿述职归来的押沙龙解下剑套放在桌上,然后注意到空气里浮动的霉味,他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长出了褐绿色的斑点。看来阿卜苏除了继承生命的权柄,同时似乎也具有一些水的特质。押沙龙不自觉地搓了一下手臂,黏腻的潮意令房间有些阴冷了。他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离开时还睡着的耶底底亚出现在了窗边,夕阳下,男孩的眼睛被映成了温和的琥珀色,融融暖意流淌。

“所罗门……?”押沙龙不太想破坏这个画面,但另一种冲动驱使他试探性地发出声音。

“房间里冷,我让他晒晒太阳。”清冷的声音穿透空气,银色的身影浮现在窗台上。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支着下巴,阿卜苏略带忧虑地注视着男孩。对方并未因二人的交谈产生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

他安静的时候真的非常美丽。

押沙龙是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一旦把某些拥有生命的特质剥离,剩下的部分就像是名贵的瓷器,那种稀有的海外商品,精致、脆弱,带着某种装饰品般的美丽。押沙龙别开视线,“马加锡亚呢?”

“他离开了。”

“离开?”

“他说他已经被耽搁太久,是时候继续自己的旅程了。”阿卜苏耸肩。

押沙龙皱眉,但又很快舒展开。无论如何,麻烦少一个是一个,乐得轻松。他过去摸了摸男孩的后颈,暖烘烘的,于是顺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背,“饿了没?吃饭去。”

他们在客厅就餐,几支羊油蜡烛,一些炖菜和烤肉,一切从简。隔着门能听到外头朦朦胧胧有些喧嚣,太多地方都变得一团乱,要恢复秩序还得花上一些时间。但那些嘈杂只是让屋子里变得更加冷清。

押沙龙漫不经心地搅着自己的那份浓汤,时不时朝对面瞥上几眼。烛光中,耶底底亚垂着眼,睫毛在颊上投着细细浅浅的阴影,腮帮子一动一动,正专心致志地咀嚼,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但押沙龙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在意,进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仪式。

“你会说话么?”

真是句了不起的废话。押沙龙想。但从来都是男孩叽叽喳喳,自己只要听着就好,现在让他主动挑起话题还真不习惯。

耶底底亚抬头看了他一眼,“会。”

尽管男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押沙龙依旧微妙地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那你怎么不说了?”

“没有必要。”

“……”

这对话没法继续。真的没法。押沙龙闷头喝汤,大口嚼肉;耶底底亚又看了他一会,这才默不作声地继续进食。餐具清脆的碰撞声点缀着寂静的夜,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没有别的声音。

太安静了。

押沙龙扔下勺子,“如果我让你说点什么,你会照做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

这个要求对耶底底亚而言有些困难了,但是他没有拒绝,只是在等待一个更为具体的指示。押沙龙开始思索什么内容能聊得久一些,其实他有很多想知道的,关于那名拯救了他们却又几乎摧毁了一切的原初神,关于巴兰、阿尔玛还有约书亚之间纠缠的恩怨,阿卜苏现在是怎样的存在、神祇与人类之间究竟又是怎样的关系……但是忽然的,押沙龙意识到,自己现在最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我想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认真地说,“你变得太不一样了,现在的你还是你吗?”

“你的问题不够精确。这个‘一样’是以什么标准来界定的?”

“标准?”

“标准。”耶底底亚点头,“以你可以理解的方式举例,雨雪与地下河补充了拉姆的淡水,同时淡水又沿着雅尔穆克河流逝,微观上构成它的成分一直在变化,每一分一秒都与之前截然不同。但是如果从更宏大的层面而言,它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人类赋予它的意义、还有在世界中不断循环往复的概念,也可以说它从未改变。”

押沙龙微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

“这一刻的你与上一刻的你已经截然不同,你吃下去的食物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排泄的屎尿屁已经与你无关,但是这些变化并不妨碍你成为押沙龙,一切取决于你用什么角度来看待。”

“你真恶心。”押沙龙震惊了,不敢相信对方真的顶着那张漂亮的脸却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如此低俗的话,“那就从‘我依旧是押沙龙’这个层面来回答看看。”

“那么,我也一直是我。”耶底底亚得出结论,“也许行为上的不同令你感到迷惑,但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对自己的认知没有发生变化,这就是构成‘我’的基本要素,也即是‘我’的本质。”

“……你还是洗洗睡吧。”

押沙龙头痛地揉揉眉心,在他对面,耶底底亚听话地跳下椅子,窸窸窣窣执行指令去了。此时的押沙龙并没有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近乎全知的问答机,一切人们所追寻的终极问题都能得到答案;不过,即使他真的发现了,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毕竟押沙龙对那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只是有些烦躁地坐了一会,再度抬眼时,却讶异地挑眉——对面盘子里的鹰嘴豆剩下了。这个事实非常普通,也许正因为太过普通了,他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伸着脚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是安静的。

押沙龙再一次翻身的时候,看见耶底底亚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躺在床上,金发散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押沙龙看了一会儿,忽然心头一动,“你睡着了吗?”

“没有。”

“明晚的祭祀仪式,你想去吗?”

“……”

这又是一个耶底底亚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是,押沙龙替他做出了决定。

“那就一起去吧。”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押沙龙从马厩里牵出黑色骏马,一边替它摘掉毛皮上粘着的干茅草,一边附在它的耳边低语,“看好了,那个是所罗门,你也认识的。别太欺负他,知道了吗?”

拉伊喷了个响鼻,乌溜溜的眸子盯着耶底底亚,似乎在审时度势。押沙龙攥住缰绳,一时有些紧张。依照传统,骟去的战马会更加健康强壮并且耐力持久,同时也更加服从命令,但是对此押沙龙还是有一丝犹豫。他想看看拉伊究竟能不能适应某些场合。

骏马抖了抖耳朵,忽然垂下头,用脸拱了拱男孩,后者一个没站稳被拱倒在地。押沙龙失笑松开缰绳,“你没骨头的吗?”他把男孩拎起来,拉伊又热情地伸出大舌头,啪嗒舔了几下。这下押沙龙放心地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自己开始往拉伊背上搭放毛毯,然后把耶底底亚放了上去。

押沙龙牵着马,漫步在清理干净碎石尘埃的街道上。一些破损的建筑外搭了木头架子,修葺工作正进行到一半。因为离拉姆有些距离的缘故,艾萨玛逊本身又是防御工事,冲击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唯一特别的是,有些居民的门前挂上了银鱼,夜晚过去后结了一层细密的霜,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晶莹剔透的光。

出了城,于峭壁边缘驻足远眺,天高气清,万里无云,一点羞怯的霞红点缀在苍穹之上。押沙龙深吸了口气,开阔的意境便荡进胸中。他迎着镀了金边的群山望去,皑皑白雪铺开在广袤大地上,被阳光渲染成清亮的淡金色。细碎的冰晶在空气中浮动,闪闪发亮,宛如星尘。在此之前,押沙龙从不知道,即便是平淡无奇的日出也是弥足珍贵的,他们的人生构建在一个脆弱而虚浮的世界之上,连片刻的安宁都是奇迹。正因如此,一切才更应当被珍惜。

他偏头,耶底底亚坐在马背上,漠不关心地注视着前进的道路。

“你也看一会儿日出吧。”

耶底底亚顺从地转过来,面对太阳。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应该回应。”

“喔。”

押沙龙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语。他们静静地等待旭日东升,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斜斜地没入了岩壁间。在那里,悄悄钻出了一抹坚韧的绿色。

又过了一会儿,影子再次动了起来。

下山的路原本就比上山要难走些,又因积雪湿滑的缘故不大安全,押沙龙一直走在前头。幢幢树影掠过他的肩膀,脚下枯枝断裂惊起几只飞鸟。他的耐力似乎又有所长进,下到山脚时也不带一点喘气,只是稍微出了点薄汗。穿过林地与灌木来到开阔的平原区后,押沙龙并没有立刻上马;他闭上眼睛,让微风拂过面庞,,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皑皑白雪下藏着盎然生机。

春天是从最冷的那一刻开始的。

他睁开眼睛,一个利落的撑跳飞身上马。拉伊跃跃欲试地刨了一下土,押沙龙抚摸着它的脖子,肌肉在黢黑的皮毛下起起伏伏,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美丽如昂贵的绢缎。“坐好了,让你见识一下世界上最好的马。”他把手臂从男孩咯吱窝下面兜过去,抓紧缰绳,“跑吧,拉伊,尽情地跑——!”

一道黑影如利箭弹出!

视野被极速拉扯成虚晃的残影,骏马纵情驰骋广袤的雪原之上,长长的鬃毛翻卷如波涛,马蹄奔腾扬起大片霰雪,身后荡开浩浩荡荡的白色洪流。游隼掠过,影子重叠在漆黑之影上,却被陡然加速的骏马甩开!它太快,太快了,快得像要飞起来般,一直飞到世界尽头去。茫茫原野上再也没有他们的存在,只有一望无际的风和自由。

他们成为了风。

接近拉姆湖的时候,押沙龙控制着放慢了马速,以免踩进水泡里折了腿。沸腾的热血还没凉下来,热气喷薄在骏马的鼻息间,迅速消散在空气里。押沙龙颇为得意地问耶底底亚:“怎么样?”

“很颠。”

“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男孩歪歪头,似乎想要转动身子。押沙龙松开缰绳,还没等再多说什么,只见耶底底亚弯着腰,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怎么骑着马加锡亚的时候不见他吐?

他们在拉姆停留了一会,押沙龙沿着湖岸走了几步,粼粼波光闪耀,抚平了战斗过的伤痕。时至今日,他依旧难以想象,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像一场虚幻的梦一样。但是他没来得及感慨更多,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他回头看了一眼耶底底亚,对方正老老实实地蹲在湖边洗脸,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押沙龙这才低头扒拉了一下,靴子底下的砂石里埋了一大块……冰?他蹲下来,手指在光洁的平面上滑动,没有融化的迹象,更像是某种宝石。押沙龙整块掘起来,发现里头还混了一些焦黑的杂质。

他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妃嫔佩戴的宝石项链,又或者是贵族镶嵌在刀柄上的装饰,它有一个昂贵而奢华的名字。极致的高温创造出了全新的物质,米迦勒的降临最终还是留下了祂的痕迹。

“你过来一下。”押沙龙让耶底底亚打开他空空如也的小袋子,拣了几颗比较小、但几乎没什么杂质的玻璃丢进去,“替我收着,回头给他玛做个小首饰。”他抬头,看见男孩正捏着玻璃观察,小小的珠子被他的眼睛染成了透亮的碧绿,“你要是喜欢就多捡几个回去玩。”

“喔!”耶底底亚乖乖地回答。

于是押沙龙顺手又丢了几个给他。

后半程几乎是慢悠悠地晃过去的,押沙龙也不着急,反正没他们两个什么事。漫天星辰与他们一同攀上山梁的脊背,淡紫色的夜幕蕴着低语拥抱大地,温和而又舒适。等到了山巅,祭祀仪式已经进入了尾声,远远的还能听到热烈的鼓声,巨庙的穹顶下,神妓们舞蹈的影子在火把的照耀中重叠又分开。

几个卫兵看见押沙龙殿下和他的黑马,顿时腚儿一撅,心头一紧,反射性地戒备起来。押沙龙马上明白了,上回闯神庙留下的后遗症。他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的基述生涯是从这里开始的,而现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殿下,您这是……?”一个卫兵小心翼翼地问。

“里边快结束了?”押沙龙翻身下马,又把耶底底亚抱下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酒桶已经换了好几轮了。”卫兵接过缰绳,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不过您现在要进去,肯定也有位置。”他被缰绳一拽差点带倒,只得专心对付桀骜不驯的骏马,但还是有人替他问出了想问的问题,“殿下,您真的……见到了伯阿勒?”

押沙龙一愣,只得点头。

“他长什么样?和传说中一样吗?”“先前的疫病是怎么回事啊?真的是亚米利殿下被灾厄附身了?”“我听说是小殿下触怒了伯阿勒,这才降了灾……”

这就是巴兰留下来的烂摊子了,他用亚米利的身份,把疫病的源头归到了所罗门身上。若是男孩想在基述待下去,不外乎两个选项,要么把关于巴兰的一切都捅出来,要么把脏水泼到亚米利身上。以巴兰在基述近百年的威望,要颠覆人们的信仰是不可能的,甚至会带来可怕的动荡,如何选择根本不必考虑。

但其实,这都是阿卜苏自己的决定。

“胡说!”女人尖利的嗓音刺破了夜晚的安宁,卫兵们立刻噤了声,知道大事不妙。只见阿苏巴王女挣开搀扶的女婢,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她两眼通红、浑身颤抖,接近的时候押沙龙闻到了浓重的酒味,“愿伯阿勒宽恕你们这些胡说八道的混小子!”她转向押沙龙,一个娇小的女人,像狮子似的扑住了少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你说清楚……押沙龙……你告诉我伯阿勒是怎么说的……!”

阿苏巴应该比自己的母亲玛迦要小一点,押沙龙知道,但是她看起来要苍老很多。因为太过瘦削的缘故,脸上松松垮垮挂不住肉,憔悴得好似一个鬼。

“你喝醉了,阿苏巴姨妈。”押沙龙把她的手捋下来,但马上又被紧紧缠上。曾经那么懦弱的女人,也能变得像狮子一样凶猛吗?“我带她进去。”他握住阿苏巴的手腕,连推带拽地把她弄进了庭院。

耶底底亚看了一会,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留下的卫兵面面相觑,忽然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回过味来,纳闷地给了同伴一肘子,“你说,那个小话痨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被吓到了吧。”另一个人耸肩。

“伯阿勒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实话。

“但是他确实取走了亚米利的生命。”

这也是实话。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应该去问新上任的大神官。”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谎言,而押沙龙正面对截至目前为止最困难的一个。他本以为这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或者随便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但是阿苏巴正看着自己,用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尖锐得几乎令他无法直视。

“你在说谎。” 阿苏巴颤动嘴唇,恶狠狠地戳穿了这个谎言,“我了解我的孩子,不会有人比他更虔诚、更善良了。如果伯阿勒真的是主管正义的神,怎么忍心夺走他的生命?”

“所有母亲都以为了解自己的孩子。”押沙龙抱着双臂,别开视线,“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他还能怕一个女人?但是阿苏巴忽然发出了一声破碎的低泣,她在押沙龙面前跪下了,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臂,祈求地仰望他。“一定不是这样的,好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已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更多了,“亚米利在哪?我的亚米利在哪里?”

如果你没能保护他,为何要到我这里来寻求公义?

押沙龙不能理解这一点,但这也是他头一次意识到一个如此深刻的事实:语言是有重量的。那些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编织好的谎言,它们沉甸甸地坠在舌尖,就连一个音节也无法吐露。他下意识望向耶底底亚的位置,也许是想得到一点建议。

男孩面无表情地站在葡萄架下,枯藤的阴影交织投落在脸上,黑暗中绿眸幽幽,玻璃似的,不带一点温度。

阿苏巴王女的低泣唤回押沙龙的注意,他僵硬地杵着,任她抓着自己。“今天真好啊,春天要来了,所有人都那么快活——那么,我的孩子呢?”她悲伤地流着泪,被泪水浸润的脸庞在冬天里冻出了细小的皲裂,“我的亚米利该怎么办呢?”

母亲的哭声轻轻柔柔的,像蛛网一样缠在押沙龙心上,勾绕起丝丝颤动。越是不去注意,越能够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眼角皱起的细纹,黏腻凌乱的鬓发,枯萎泛白的嘴唇,还有一颗破碎的心。也许她并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只是在等待最后的心如死灰,绝望也比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来得幸福。

押沙龙静静地站着,冰凉的眼泪濡湿了他的冬衣。渐渐的,阿苏巴紧抓着他的手松开了,她太累太虚弱了,就这样伏在落了雪的台阶上,疲倦地睡着了,梦里也是心碎的声音。

押沙龙摇晃了一下她的肩膀,没叫醒,他抬头叫女婢找人接她回去。再回头时,一怔,阿卜苏银白的身影靠坐在石阶上,膜翼微展,轻柔地笼着女人疲惫不堪的身躯,为她遮去飘零的雪花。

他一直都在。

“你怎么不见她?”押沙龙压低了声音。

“这样就可以了。”阿卜苏摇头。

“你自己呢?”

“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占据了。”竖瞳边缘微微光华流转,他的银发、他的鳞片、那些不属于人类的附件,无一不在强调这一点,“以前那些我很在乎的事、我想成为的人,忽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切变得与我再也没有关系。人类的道德于神明而言毫无意义,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这指的是亚米利要背负着污名死去的事。在这件事上押沙龙并没有多少发言权,他只是沉默地注视雪花伴着皎白的月色落下,漆黑的夜里泛着柔和的光。阿卜苏替女人把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然后迟疑地触碰着潮湿的泪痕,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不想看见我……”他手忙脚乱地去擦那些软弱的液体,却只是难堪地越流越多,“我的存在总是令她想起父亲,我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可是现在……”

“看起来并非如此。”

“怎么会这样呀……”阿卜苏不知所措地捂住脸,于是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落在台阶上,缝隙里开出了一簇又一簇小小的葡萄花,“怎么可能……不应该这样的……”他害怕地蜷缩起来,一个庞大的神祇皱缩成小小一团,“那我岂不是……又让她难过了……?”

押沙龙顿时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等她醒来,你见她一面不就得了?” 他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雪,“从刚刚开始,你究竟在矫情个什么劲?你就在这里,在我面前,甚至成了一个神……神是像你这么窝囊的东西吗?想要的东西就亲自抓在手里,有谁挡在面前就不惜一切打倒,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真不愧是你,轻易说出了这么无知的话。” 阿卜苏摇头。他其实很羡慕押沙龙。一直。从亚米利那时起就这样了。这名年轻的王子总是如此自信,哪怕被流放也不曾挫他锐气分毫,仿佛这世上没有事物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而他终将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是押沙龙,”阿卜苏又轻声讲述,那是一个人类无法理解的事实,“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随你的便吧。”押沙龙也懒得管他,说到底,这也与外人无关。他转头去拎肚子已经咕咕叫的耶底底亚,“走了,去厨房弄点吃的。”

“押沙龙!”阿卜苏叫住他们,他看着兄弟俩,看着没有回头的耶底底亚,“他的本质……所罗门的本质……”他在轻微的不安驱使下搓揉了一下手臂,一点属于人类时的小习惯,“他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存在,远比石头与草木、星辰与尘埃、神明与人类之间的鸿沟更为深刻。仅仅是他存在于此这个事实,就已经是扭曲了常理的异端。”

“然后?”押沙龙不明所以地等待下文。手还搭在耶底底亚后颈上,跟拎小鸡仔似的,浑然不觉自己正在做什么。

“……没事了。”

即使这么说,他也不打算去理解吧。

但奇怪的是,阿卜苏忽然感到一点点释然。他胡乱抹掉眼角的潮意,再次悄悄地看向阿苏巴,只消一眼,无限柔情涌上心头,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明明已经是一位崭新的神了,现在却无措仿若新生的人子;可是在孩子眼里,母亲可不是唯一且至高的神么?

他摘下一簇在严寒中顽强冒出来葡萄花,把它别在母亲的鬓角,然后伏下去,附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妈妈,我去外面玩啦。你好好睡一觉,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园子里看看葡萄发芽了没有,石榴放蕊了没有……在那里,我要把所有的故事告诉你……”

厨房的熟食虽然已经消耗完毕,但毕竟是要供应整个神庙饮食的地方,交待几句总归是能现做的。他们用面饼夹带着熏肉,于夜色掩护下溜进了巴兰的庭院,在横桥边坐下。水透明得跟空气似的,融融月光透过,池底白得发亮。

押沙龙偏头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耶底底亚似乎对浮动的游鱼产生了些兴趣,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觉。无花果树灰白的枝条轻轻摇动,枯叶落入涟漪,而男孩的视线并没有跟着鱼移动。

押沙龙忽然按住剑柄,戒备地站起来,“谁在那里!”

“我可是先来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

比拿雅交叠双手垫在脑后,以一种危险的姿势躺在树杈上,他似乎就是不能好好地睡在床上或者地上。但是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突兀地浮现在押沙龙心头,这个男人只是在等待坠落的那一刻。一直。

“你不待在外公身边,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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