隼与笼(2/2)
但是现在,押沙龙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切。所罗门正在阻挡他。他当然可以让他闭嘴,男孩最终总是会听话的,但那不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了?那样的道路已经被证明行不通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正确,永远有无法顾及的情况。
切不可沉溺于已有的力量,妄想自己能够掌控一切。
押沙龙用厚重的床帘擦干净匕首,收回鞘中。所罗门还是个孩子,既然是个孩子,那么偶尔的天真,也并非无法容忍。
“你想怎么做?”他抱着双臂,终止了讯问。
所罗门吁了口气,试着去拔那把短剑,但是他手疼,于是马加锡亚代劳了。驯鸟人缩回手,微微颤抖,搞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个漂亮得不像样子的孩子蹲在他跟前,小心翼翼把那截焦黑的手指头递给他,“把你的手给阿尔玛看看吧?”
这根本不是询问,因为女巫马上把他揪起来,粗鲁地把手指拼上去,低吟着古老而沙哑的咒歌。断口先是一阵剧痛,又奇痒无比,最后那手指确实接了回去,但是亚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更像是接上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
他只听见俄瑞的妻子说着什么“只能这样了”“不影响使用”之类的话,又被那个漂亮孩子邀请坐在椅子上歇歇。亚希知道审讯的技巧,先是一人严刑拷打,然后另一人怀柔劝慰。虽然眼下的情况和他所知道的有些出入,大抵却相去不远。如果只是这样,他还能够坚持,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较量,等到天一亮俄瑞人头落地,一切就结束了。
“你们这么做,亚米利知道吗?”男孩晃着脚,纯粹好奇地问。
驯鸟人瞳孔紧缩,呼吸一滞。这句话像风暴一样,摧枯拉朽、势如破竹,顷刻便摧毁了他所有的防线。因为,所罗门的言语要比押沙龙的酷刑恐怖一千倍,那是一种被掌控的恐惧。他知道了多少?他怎么知道的?利逊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场诸位讶异较之更甚。他只是凭着多年的训练,下意识否认:“殿下?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样是问不出来的。”押沙龙冷不丁提醒。
“问不出来也无所谓啦,反正不重要,只是我的一点好奇。那么,让我们谈谈亚米利吧。”所罗门注视着亚希,他不曾出言威胁,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但是仅仅是平静的视线,便令对方退缩地别开目光。“亚米利对你们而言很重要,如同繁星之于天空,雨水之于大地,萨拉妮娜之于俄瑞。既然你们可以将她们作为人质,那么,亚米利也是我们的人质。”
“这里是基述,哪轮得到你们这群异族人撒野?”亚希嗤了声,被这异想天开逗笑了。若是谁都能轻易暗杀殿下,未免也太过小看他们了。
“你们不也是异族人吗?”所罗门反问。
驯鸟人一愣,不再言语。
“亚米利的安全,实际基于三重保障。”
“其一,亚米利是达买的外孙。如果他出了事,达买一定会追查到底,相较于暗杀他的好处,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是押沙龙和那些需要照顾自己势力的贵族不同,他空空如也地来到基述,即使再背上什么罪名,最坏也就是空空如也地逃走,用不着考虑什么后果。你看,押沙龙连自己亲兄弟都敢杀,还有谁是他不敢下手的?”
押沙龙活动了一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比起暗杀亚米利,他似乎更想先把眼前的男孩揍上一顿。
“其二,亚米利是神官。服侍神明的人都经过了严格的甄选,神庙内部也不会向民众开放——除了我。事实上,巴兰很喜欢我,甚至邀请我带朋友过去玩,这一点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我想带谁去,就带谁去。”
尽管巴兰的“朋友”特指的是阿尔玛,并且只是随口一说,却意外成了所罗门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你们必然在亚米利身边留了护卫。那么问题来了——你们的人,有能力从马加锡亚手中保护你们的殿下吗?”
这就是第二个诱饵。
他们无法保护亚米利。这不是一个假设,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早在所罗门和亚米利不那么愉快的初见时,一切防备便被证明不堪一击,马加锡亚轻松将亚米利摁进地里;如果不是巴兰及时出现,马加锡亚便可以随时结束他的生命。可巴兰已经很老了,他还能为他的学生做到什么程度?这种困境并不是锁巴人的实力弱小的缘故,而是所罗门这个变数实在太过意外,毫无道理地穿透了重重防线,直抵要害。
如果在场的是利逊,或者是其他高级一点的人员,或许能够寻出这番话中的漏洞并予以反击,或者至少适当保持沉默。但是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驯鸟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王城,和平的生活冲淡了血与火的味道,以致心志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定。先被押沙龙以恶意折磨恐吓过,又被所罗门以言语击溃了防线,亚希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个男人也有些岁数了,时间是最能消磨意志的敌人。逃离锁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太过遥远,以致模模糊糊都记不清了。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殿下能够安安稳稳活下去不是更重要吗?
……为何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做着违背良心的事,只为了一个或许毫无希望的目标?
“我——”亚希捂住脸,又抬起头,急切地看着男孩,“我——”他又垂下头,前额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绝望地抓紧头发,“不行……我……我不能决定……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为什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杀死你有什么好处吗?”所罗门不解地歪歪脑袋,“如果你是在害怕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我已经向俄瑞讨来了承诺,只要救回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将不会追究这一切。”
不仅是亚希,在场的另外三人也因这忽如其来的宣言陷入深深的震惊。
因为他们都知道,男孩从不说谎。
夜晚已是寂寥的漆黑,雪还在扑簌簌下着,偶尔有积雪压塌枝条的一声爆鸣。但是就在守卫打了个哈欠的间隙里,一点小小的光亮出现在神庙前方的巨石台阶上,平稳又坚定。守卫精神了一点,略为戒备地等待深夜访客的到来,发现那只是抱着孩子的男人后,又松懈下来。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守卫友善地询问。深夜里来了稀奇的访客,倒没有那么无聊了。这几天这个小家伙在神庙已经出了名,毕竟是巴兰亲自下的特许,他可以任何时候前来拜访。“巴兰大人肯定睡了,你可不能现在去打扰他。”
“我来找东西的。”所罗门有板有眼地说。
“落东西了?”守卫看他在庙宇的屋檐下蹦跶着抖雪,觉着有几分滑稽可爱,“那你大可以天亮再来,现在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明天再找吧,先去客房睡一晚。”
“那我们进去啦。”所罗门挥挥肉乎乎的小手。
守卫也笑着挥手,毕竟,这么漂亮可爱的小东西,谁会不喜欢呢?尽管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高大的侍从总是绷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但是看在所罗门的份上,守卫决定无视他。
反正,只是一个小孩和他的护卫,怎么看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所罗门和马加锡亚穿过伯阿勒的圆拱神庙时,穹隆顶部透落着稀疏月光,雪花飘落时亮晶晶的。男孩不由得慢下脚步,被这不同寻常的景致吸引了注意,又被马加锡亚催促着赶紧把正事办了。青铜壁饰上镌刻的纹路随着闯入者的移动亮起微弱的荧光,又逐渐熄灭,这是强制不可见之物现形的铭文,白天时难以注意,晚上光线黯淡时便清楚了。
交错的脚步声回荡在清冷的大殿中,重重叠叠扩散开。
他们从侧门出来,皑皑白雪铺开在庭院中,一直伸向远处的钟楼和修整中的女神亚拿特的庙宇。所罗门觉得这雪真好,有点舍不得踩上去;但是落脚之后,又发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趣。他蹲在雪地上,看马加锡亚挪动那个巨大的黄铜火盆,积雪像沙子一样被推开堆叠成小小的一摞。
“事实上,直接挟持那个人类也是可以的吧?”马加锡亚忽然出声。“那个人类”自然指的是亚米利,但是马加锡亚根本不屑于记住人类的名字。
“嗯?可以啊。”所罗门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以押沙龙的名声,要是绑了亚米利,想来对方得直接投降了。”
难怪看见隼尸的时候,一点波澜也没有,原来早有另一套计划。但是这样一来,事情便愈发扑朔迷离了。“为何兜这么大个圈子?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将他擒至你面前任你处置。你了解我的力量,不是吗?”
“万一你不小心扭断了他的脑袋该怎么办?”所罗门支着下巴反问,“就像扭断那只隼的头一样?”
马加锡亚稍一用劲,黄铜火盆终于彻底移开,露出底下雕着龙纹的圆形石板来。他望向所罗门的双眼,金色的对上翠绿的,冷酷的对上笑意的。“开玩笑的啦。”所罗门无辜地眨眼,“只是,如果按你所说那么做的话,就会变得人尽皆知,最后亚米利会被清算的吧?”
“那又如何?”恶魔弯下腰,摸索驯鸟人所说的某个排水管道的暗沟,“那不过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如果和他没有关系呢?”
“无论有没有关系,最终都是有关系的。”更何况,所罗门已经成功证明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切的根源,即便死亡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人一出生就要背负罪孽吗?哪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要问你们的神了。”
“我不知道,马加锡亚。”所罗门说。他极少流露出这样迷茫;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带给别人迷茫的。“阿尔玛说这是应该的,因为有些人的诞生就建立在别人的尸山血海之上;押沙龙说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愿赌服输的。”
“你觉得?”马加锡亚摸到了那一截暗沟,轻松掀开了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抬起的石板。下面用来加固用的铜条已经有些发锈了,泛着黯淡的绿色。这一步倒没什么机关,他依次把铜条抽出来,放到一边。
所罗门摇头,“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这个世界了。我知道日月星辰的轨迹,风霜雨露的规律,历史王朝的更迭。但又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事物之间存在着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争端,每当我以为自己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时,世界总向我展示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那么,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所以,”马加锡亚掸掉身上的灰尘,望着黑黢黢的洞;他觉得所罗门的小脑袋就跟这洞似的,深不见底。“你根本没怎么思考这个计划,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考怎么处理那个人类了?”
所罗门竟然点头了。“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果然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吧?”
一时之间,马加锡亚竟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了解所罗门,又似乎只得到了更多的困惑。他也约摸着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他只是看所罗门蹲在那里,小小的,像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世界的神明;即使是神明,也曾如同婴儿般懵懂无知啊。
“生命本来就是不完美的,”他也蹲了下来,与男孩对视,说出也许是目前为止唯一真实的话语,“不完美的生命,要如何得出完美的答案?”
没有梯子。
所罗门伸手在洞口晃了晃,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阻力,墙壁上的铭文也随之亮起莹莹绿光。他辨认了一会,发现那是几段重复的组合,密密麻麻的,直至消失在通道的深处。
“我们跳下去吧。”所罗门郑重宣布。
马加锡亚扬起眉。
一大一小浮在空气中,像是脱离了重力的束缚,轻盈如同两束羽毛,慢悠悠地向下飘落。铭文随着他们的到来亮起,又随着他们的离开熄灭;与其说铭文提供了照明,倒不如说他们两个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一片漆黑。马加锡亚还尝试了一下,蹬墙的话,他们甚至能够轻松向上攀升。
本以为要落到山底的,但是在那之前,墙壁上赫然出现了水平方向的坑洞。马加锡亚撑住墙,让所罗门先跳过去,自己再一跃而入。一旦离开竖井,重力再次回到他们身上;马加锡亚倒没什么,但所罗门理所当然地滚倒在地,随后被恶魔拎起来。
他们一齐看见了蜷缩在**里的母女。
萨拉抱着妮娜,死一般沉睡着,一层半透明的绿色油膜罩在她们身上,亮晶晶,黏糊糊。硬要形容的话,所罗门觉得那有点像鼻涕……马加锡亚制止了他触摸油膜的举动,自己上前把她们从膜中拉了出来,确认了她们的存活。似乎那层膜并没有伤害性,甚至有可能是维持她们生命的东西。
“我带她们。你自己能上去吧?”
所罗门点头。
虽然他还有很多东西想知道。竖井向下通往何方?与神庙有何干联?锁巴人又是如何知道它的?……但是眼下,他们并没有这个时间。
马加锡亚催促着所罗门先上去,这样,如果他没爬稳掉下来了,恶魔还能接住他。男孩确实脚滑了好几回,所幸飘落速度很慢,这才没直接踩在马加锡亚脸上。
当男孩从洞口探出头,呼吸到冰冷又新鲜的空气时,他以为站在面前人的是押沙龙。然后他马上意识到,那个人是亚米利。他还没来得及惯例地跟亚米利打个招呼,用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说服对方、自己并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马加锡亚就带着母女从洞里窜出来了。
比起责问男孩为何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亚米利率先被面前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捧着的罐子也掉落了一地。
“你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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