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2/2）
孙尚香始终低垂着眼，并未看他，看似谦卑恭敬，实则是漠不关心，这场为她举行的送亲宴再如何的豪华盛大，也掀不起她心里半点波澜。
“小妹。”沉默片刻，孙权终于开口，声音沉沉地叮嘱道：“此去荆州，多加保重。”
孙尚香微微颔首，淡漠道：“多谢至尊关怀。”
孙权平日里听无数臣僚尊称他为“至尊”，早习以为常，可孙尚香这一声冷漠疏远的“至尊”，还是让孙权神情有须臾的凝滞。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复又浮起笑意，“你平日里收集的那些兵器，你的坐骑，你喜欢的吃食等等，二哥都让人整理好一并装船了。我还专门挑选了一队千人的精兵，作为你的陪嫁，随你一同前往荆州，护你安全。”
“护我安全？”孙尚香冷冷一笑，保护她？还是为了监视刘备？
孙权看出了她的讥讽和不信，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当然是为了保护你，小妹，我们是至亲兄妹，无论何时，二哥都不会抛下你不管。”
孙尚香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仍旧语气淡淡道：“那臣妹就多谢至尊厚恩了。”
侍者端上两杯酒，孙权和孙尚香各执一杯，宗亲重臣和女眷们分坐大殿两侧，此时一齐起身敬酒，七嘴八舌地说了些恭喜祝福的话，再将喜酒饮下。
满堂祝贺喧杂中，孙尚香手握酒杯，并未立即饮酒，而是转头望向了女眷的坐席。
孙玥低声啜泣着，多次想朝孙尚香扑过去，都被大乔拉住了紧紧搂在怀里。
孙尚香收回目光，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臣妹有一请求，还望至尊恩准。”
孙权道：“你说。”
孙尚香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联姻外嫁的孙氏女子中，尚香不是第一个，但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她的声音低低的，却难掩心底的凄凉，孙权垂下眼眸，喉头动了动，似有些哽咽，“好，我答应你。”
孙尚香得到了他的保证，这才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尽是苦涩，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扫过旁或熟悉或陌生的亲友宾客，最后目光还是落回了孙权脸上，她深深地凝望着他，稍微提高了音量道：“臣妹此去，不知有无归期，临别之际，在此祝愿至尊，愿你长命百岁……早日得偿所愿。”
说罢，孙尚香不待侍女上前帮她提起拖地衣摆，便转身向殿外走去，没有一丝迟疑与留恋。
身后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出声唤她，有“小妹”、“郡主”、“姑姑”，却没有一个声音令她再停下脚步。
众人跟着孙权走到殿外站住，望着孙尚香快步走下玉阶的背影，环佩玎珰，裙裾飞扬，完全不再像进殿时那般庄重却一板一眼的样子，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洒脱无羁的孙郡主。
只有孙尚香自己知道，不是因为洒脱，而是她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否则一定会忍不住，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脆弱的模样，所以她只能加快脚步。
大红绸缎从大殿门口一路铺展到城门下，灼灼十里红妆。
孙尚香踏上红绸，抬眸望去，只见殿外宽广的广场内，数十辆雕鸾画凤、朱漆烫金的彩车停在中央，骑奴侍婢，夹毂节引。披甲执戟的送嫁卫兵列队而立，目不斜视，精神抖擞。领头的两人，一个是作为送亲使者的堂兄孙瑜。另一个则是刘备返回公安后，留下来作为迎亲使臣的孙乾。
九重门大开，一直通向侯府大门，之前她只觉得这条路太长，走着费力，现在，她却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江东的大小将吏夹道而立，一个接一个向将要远嫁的郡主行礼。
陆议也在其中。
她一身华丽喜服，珠钗满头，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彩车。而他站在注视她的人群中间，毫不起眼。
孙尚香从前就爱穿红衣，他曾不由自主地想过许多次，她穿嫁衣的样子会是什么样？想来一定很美。如今她真的穿上了嫁衣，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得动人心魄。可是，她嫁的人……却不是他。
在这一天，他亲自为她送嫁，眼睁睁看着她成为他人之妻。
这段时日，陆议每天都让自己在忙碌中度过，用忙碌来麻痹内心的痛苦，可惜效果不如人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的容貌，回响起她的声音，他甚至还试过用酒麻痹自己，但还是失败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还能这样好，越想喝醉就越喝不醉，那些甜蜜的、酸涩的回忆，一点一滴都变得无比清晰。
他望着她一步步远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头，心中滞闷难当，连呼吸都带着丝丝疼痛。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将隔着重重山水，难有相见之日，就算相见，也无法再靠近，他只剩下思念她的权利。
冬歌扶着孙尚香登上步梯，然而她却在将要进入彩车的那一刻忽然停下。孙尚香闭上双眼，身子微微颤抖，只有扶着她的冬歌能感受到，冬歌不明所以，顿时一怔。
孙尚香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理智告诉她，既然已下定了决心，就不该留恋不忘，藕断丝连。可脑子里又蹿出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无论他在不在，无论能不能看见他，她只看这一眼，最后一眼，不会有人注意的。
最后那个声音终是暂时打败了理智，她睁开双眸，回头望去——
然后，隔着层层人潮，两人的目光瞬间撞到了一起。
虽然江东将士都穿着同样的绛色军服，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因为在众将士官吏都躬身行礼的时候，唯有陆议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刹那间，孙尚香心里防线轰然崩塌，溃不成军。在眼泪奔涌而出的一瞬，她立刻转身进入彩车。
帘幕放下，鼓乐声起，车队随之起行，出了侯府大门，向城外渡口行去。
陆议望着送嫁队伍慢慢模糊，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高墙上爬满的藤萝已发了新芽，梁上双飞燕也飞回了旧巢，明明冬去春来、天气回暖的好时节，可陆议觉得，他的心好像永远地留在了腊月的数九寒天里，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