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声同悲(2/2)
火焰冲天,映不到暮江两岸。
云瑾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周围艨艟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蒙着脸,眼眸中只有漠然冷淡,甚至还有一丝兴奋。
那个救她之人又蒙起了脸,一招手,她所在的艨艟调转了船头,朝着安靖开去。
云瑾凝望着火焰中的大船,一块块燃着火的船板掉到了江里,瞬间湮灭。船烧得几乎瘫散在江上,将要没入江中。可那些剩余的艨艟,仍是围着火船,一动不动。
不见他灰飞烟灭,不罢休。
云瑾齿关打颤,浑身都在颤抖。她裹着席子,仰望苍穹,再不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船靠了岸,天已经将亮。
雪轻了,飘洒在江上、岸上。
云瑾坐在艨艟上,睁着眼,望着江。
目光中,一片虚无。
天色苍苍、阴云重重,雪花纷纷落下,整个江边都是萧索之意。西风吹动她长发,上面结了冰沾满了雪,仿佛她一夜之间全白了头。
船上其他人都默默地上了岸,瞬间便消逝不见了。安计略想随着上岸,那蒙面人却按住了他:“夫人还未上岸,你急什么?”
安计略面色惨白,似乎在寻词说话。蒙面人却再也不理他。
云瑾慢慢回过神来,轻声道:“安计略?”
安计略抬头。
云瑾问道:“真的是你救五哥出来的么?”
安计略目光在云瑾和那蒙面人面上一转,笑道:“他劫持了你我,我只好这样说骗他,唬的他不好杀我。”
云瑾垂着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道:“五哥是你设法救的,可你并不是真心要救他,你只是想借他之手,扰乱朝局,你再临危受命,好叫三哥晓得你良臣难得。将来无论谁胜谁败,你都能从中渔利。安计略,你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五哥。”
安计略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夫人因睿王伤心,胡言乱语,在下很明白,绝不会与夫人计较。睿王……这叫做:天做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活。与在下可无半点干系。”
云瑾淡淡一笑,慢慢自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取下匕鞘,顿时寒光四射。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必定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利器。
蒙面人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云瑾垂着眼,轻抚着刀锋,淡淡地道:“挈燕吹毫断发,是五哥送给我防身的。”
“身”字出口,挈燕也已出手。
寒光一闪,安计略突然闷哼了一声,倒在了船上。
蒙面人吓了一跳,凝目看去,见到云瑾右手握着挈燕,从安计略胸口拔出,拿他的衣服抹拭了挈燕上的鲜血,将匕首回了鞘,这才冷声道:“自作孽,不可活。”
她将挈燕收回怀中,垂着头,喃喃地道:“五哥说不许哭,他不许我哭……”却趴在了船舷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蒙面人面露鄙夷之色,抬起脚轻轻一送,便将安计略的尸体踹入了江中。
他见云瑾孱弱的身躯,随着哭声一直颤抖着,心中满是不忍,轻声道:“夫人……咱们回宫去吧……”
云瑾摇头,哭泣着道:“我要见五哥……”
他听得一愣,只怕云瑾又要跳入江中,急忙抓紧了云瑾的胳膊,大声道:“都已经船毁人亡,你还怎么见?”
云瑾听到“船毁人亡”这四个字,突地止住了哭声,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又是怔怔地看着江面,茫然不知所措。
天微亮,风渐息,江涛仍是一声声。
云瑾双目圆睁,听着涛水打在江岸的声音,心中仿佛空空如也。
蒙面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大地叹息了一声,一回头瞧见云瑾满头的长发,竟然有些结了冰,这才想到她落过水,身上只裹了条草席,根本未曾拭干过,她又不会功夫,不懂运功驱寒,这一夜下来,只怕不冻个半死都够呛。
他想了想,跑到岸上。这里离着安靖南郊码头尚有些远,人眼罕至,皆是荒林。他捡雪少的地方,寻了干枝条,用火折燃起了火。
云瑾跟着他,茫茫然地走着,突然见到眼前光火耀动,不自觉退后了两步。
蒙面人忙道:“夫人冻了整整一夜,总要烤烤火,不然这小命便没了……”说着,硬是按着云瑾坐了下来。
他转了两个圈,又低下身子,小声说:“那天白虎营的那个吴正辅说你坐的官船被江上的劫匪烧了,我正好在乾极殿里,亲眼见到皇上手上的笔,就那么……啪嗒掉到了地上,然后抽了剑便指着吴正辅。我自跟随皇上以来,第一次见到皇上是这个样子,夫人……”
“掉了笔?”云瑾冷笑地抬起头来,“你是说五哥的性命,便连他手中的一支笔都不如么?”
蒙面人愕然,顿足道:“夫人说哪里话?我是说皇上不知多担心夫人,若知道你尚在人世,定然欢喜得不得了。”
云瑾怔愣了许久,缓缓低下头来,轻声说:“对不住,你们奉命行事,我不该对你发火。”
“不、不,”蒙面人连连摆手,“咱们弟兄,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义气两字。夫人对皇上、对睿王,我们没有半句话可说,就只有佩服两个字。”
云瑾默然半晌,才幽幽地道:“你将我留在这里,自己先回宫去吧。”
蒙面人摇头:“我怎能扔下夫人走了?”
“你将我留在这里,去告诉白虎营在这里见过我的身影,他们自然会来寻我,”云瑾幽幽叹气,缓缓道,“只有这样,才能叫皇上相信我是为江匪所劫,你们的事情我是从头到尾也不晓得,将来也不会连累到你们身上。”
蒙面人一愣,踌躇了片刻,抱拳道:“那就多谢夫人了!”他再不多言,只捡来木枝,把火烧得极旺,才独自向北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有人自称吴正辅,带着白虎营的御林军赶来,简单问了云瑾始末,便请云瑾上了马车。
马车上已经备好了暖炉厚氅,可云瑾一样也没用,只是抱着双膝,木木地坐着。恍惚间掀开车帘,见到马车正驰进皇宫。
而眼前宫门上,正刻着“定鼎门”三个字。
她垂下了眼,靠在了车壁上,直到马车停下,吴正辅来请她的声音响起,方才如梦初醒。
下了车,眼前便是乾极殿。
晨光下的乾极殿庄严肃穆,宛若什么人的目光逼人,云瑾竟不敢仰望。垂下头,走一步停两步,这里离乾极殿的台阶不过十几步,她走了许久,却仍是离着台阶极远。吴正辅在她身边,催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也慢慢地跟着。
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又急又慌地叫她:“青鸟!青鸟!”
云瑾抬起头。
一个人正从乾极殿里奔出。他穿着薄薄的单衣,从台阶上快步下来,走得急了踩错了一脚,竟然趔趄了一下,从台阶上跌了下来。他很快便直起身,又朝云瑾而来。
他们都是自幼习武的底子,若不是太急切、太紧张,怎会一步便叫人失足?
云瑾默默地凝望着他,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级级踩着台阶,迎他而上。
他伸着的手,碰到了云瑾的,一刻指尖相触,云瑾竟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
她全然失去了力气,身子软软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埋着头,不敢看不敢问不能哭不能叫,只是不住地摇头。他紧紧地抱着云瑾,惶声喃喃:“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急着回来,不该丢下你……”
他摸着云瑾的手,冷若寒冰;再看云瑾的脸色,苍白如雪。他心疼地蹙起眉:“怎么冻成这样。”俯身抱起云瑾,匆匆赶回乾极殿里。
他还未说什么,丁有善先吩咐宫女:“快添炭,将铜炉烧得再旺些。”
云瑾听见了,恍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了一边的铜炉上。里面炭火正红,吐着炎舌,一块新炭加下去,“嗤”地一声,火星从镂空的花纹间散落了出来。
一声“五哥”,几乎脱口而出,云瑾急忙伸手,蒙住了脸。
蒙住了口、蒙住了眼。
也蒙住了心。
衡俨忙问道:“怎么了?”
云瑾收回心神,勉强笑了一笑:“没什么,身子冷。”
“是很冰,”他伸手摸了摸云瑾的脸,“吴正辅说你和安计略被江匪所劫,是安计略救了你?”云瑾面色如常,点了点头:“多亏了安先生拼死相救,他自己却和江匪同归于尽,我也不知该如何回报……”
她说着话,脸上却不禁露出冷笑之意。云瑾怕衡俨看见,慢慢垂下头,在他怀里越埋越深。衡俨以为她心中歉疚,忙宽慰道:“你平安便好,其他的算得了什么……”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这是他至今在云瑾身上犯的第三次错。
第一次是他设计叫云瑾明白诩俨在楚王对她行骗,结果却让他们咫尺天涯,一年才能聚首。
第二次是在定鼎门,他要借安计略之手杀诩俨,却伤了云瑾。而这一次,一别就是数年。
第三次错呢?几乎叫他与云瑾阴阳相隔。
他几乎忍不住想,为何他每一次的错,都同诩俨有关?明明是他设计了诩俨,到最后却偏像是诩俨算计了他。
输赢有时候真的很难料。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也不晓得自己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他喃喃地道:“青鸟,你别怪我……”
云瑾突然推开了他,扬起头来,冷冷的瞧着他。
她的身子一直在他的怀里暖着,可她的脸依然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甚至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的嘴唇还在发抖,颤声道:“别怪你什么?”
衡俨怔了,他想了想,缓缓地说道:“若是我能等上几日,带你一起回安靖,便不会叫你吃这么多苦头了,对不住,你别怪我。”
云瑾扯了扯嘴角,垂下了头,悄然不语。
她觉得自己似乎回了聿王府、去了大椿堂、又去了三镜湖,她在寻什么东西却苦寻不得,终于飘飘荡荡地到了暮江边上。
江上突然蹿出无尽的火焰,将云瑾重重包围。
火焰深处,诩俨翩然而笑,笑容慢慢地被烧成了数不尽的碎片。
云瑾手捧着碎片,却怎么都拼不回一个诩俨。
她恨死了自己,为何这般无能无力?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着,要将自己这几日的愤恨都叫出来,蓦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只是在衡俨的怀里。
她累得睡着了,被痛得醒来。
衡俨皱着眉头,目光中有一丝惊讶之色。
“我方才怎么了?”云瑾不敢回视,问得慌乱。
“你哭了……”他柔声问她,“方才做噩梦了么?”
他话音未落,云瑾便已在摇头。
他垂头看着自己衣襟上她的泪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