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叹江洲(2/2)
两人悄悄地去了后院,到了一扇小门旁
前院突地杀声震天,两班人马已经杀斗了起来。
几个人冲入后院,见到人拿刀便砍,又有几个绮绣帮的人赶来挡住了他们。
云瑾伸手开了门,叫道:“安先生,快走。”
安计略跑了过来,不料竟有人从门外冲进来,迎面便朝他砍来。安计略一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人举刀便落了下来,云瑾猛然关门,狠狠地砸在那人身上。那人刀一松,靠在了墙上。
云瑾急叫道:“快拿上刀。”安计略这才回过神来,连爬带滚从地上抓起了刀。
后门外接二连三又冲进来人,显然是夏葛早已派人埋伏在庄园四周。云瑾眼看着无法逃出,情急之下只能招呼安计略:“跟我来。”
安计略抓着手里的刀一通乱舞,跟着云瑾朝庄子里面跑。云瑾仗着熟悉庄子,带着他在里面左兜右绕。葛妙坊的人不熟道路,渐渐被拉下。可是前面四处都是厢房,并无一条出路,后面喊杀声又近了。云瑾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旁边的一个屋子开了一条缝,里面有人冲云瑾招了招手。
云瑾定睛一看,原来是梅若松的新夫人古攸宁。她心下一松,急忙叫了安计略进房。
古攸宁拴上了门,云瑾又叫安计略搬桌子柜子堵住门。
古攸宁惶恐极了:“云青姑娘,外面是怎么了?”
云瑾急道:“三夫人,是葛妙坊的人来寻衅。他们埋伏了人,也不知柳姐姐他们能否应付?”
古攸宁怔愣,似乎还未明白云瑾在说什么。外面脚步声已经越来越响、越来越杂,有人开始撞门。她跑到床边,轻声道:“你们快上来。”
云瑾虽有些不知所谓,但仍和安计略依言坐到了床上。
古攸宁伸手在床头轻轻一按,那床板朝着一方倾侧,三人全都滑到了下面,“砰”的一声,上面床板又恢复了原样。
上面紧跟着传来房门被撞开的声音,还又有人在里面叫骂。云瑾三人皆不敢出声,直到听到声音渐消,安计略才从怀里摸出火石点亮。
下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四面都是腐旧的气味。
古攸宁低声道:“我嫁过来第一天,姐姐便同我交待了这条密道,若有危险,便可从这里逃出去。”
云瑾握住了她的手,点了点头。
安计略应声道:“江湖险恶,自然要时时为自己留退路。”他举着火四面查看,嘿嘿笑道:“不过夫人一定是不会晓得的。这就叫做亲疏有别。”
云瑾懒得理睬他,却夺过了他手中的刀。
安计略身子一晃,带动火折闪动,将刀身映得甚是明亮,刀背上镌着的四个字登时映入云瑾眼底。
庸州府衙。
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明明是葛妙坊的人,却怎么拿了庸州府衙的刀?
云瑾心里惊疑不定,问安计略:“这夏葛究竟是什么人?”
安计略朝着刀背上瞥了一眼,笑道:“夫人不妨猜猜看。”
云瑾狠狠地盯着他,突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安计略,你……”
一旁古攸宁忽地哭出了声:“若松去了庸贤楼,他不会……”云瑾只得悻悻放开了手,先来劝慰她:“我在外头没瞧着梅大哥,他该躲过去了。”
安计略整了整衣裳,慢条斯理地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逃出去再说。”
云瑾默了一默,问古攸宁:“三夫人,你可晓得这密道通往哪里?”
攸宁摇了摇头。安计略思忖道:“后有追兵,自然不得后退。这密道既然是绮绣帮造的,自然想到了会有今日,咱们便沿着密道出去。”
三人沿着密道往外。可这密道着实长,一直走不到头。古攸宁是个文弱姑娘,只能走走停停,不时得休息。
云瑾站在这密道里,看着前后狭长无尽的黑暗,忽地哑然失笑:“安计略,当初你叫人用箭射我,要害死五哥,可想不到今日还有与我同舟共济的一日吧?”
安计略干笑了两声,道:“夫人多心了。”
云瑾面露鄙夷之色,却听到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适才夫人几番搭救,在下衷心感激夫人维护之意。”
云瑾淡淡一笑,扶着古攸宁起身继续前行。这样停停走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才看到前面有了光亮。
这密道的尽头,原来是在庸州城西的山中。三人辨明了方向,又朝城里行去。
古攸宁一心想着去庸贤楼。云瑾心中虽然犹豫,可思来想去,也觉得先找到梅若松才好,唯有依从她。
到了庸贤楼,里面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小二见到古攸宁,二话不说,便带着三人到了后厨一个房间前,推开了门,低头道:“帮主他们在里面。”
梅若松早从里面冲出来,古攸宁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梅若松抱着她,喃喃道:“别怕,别怕,亏得你逃出来了……”
云瑾走进屋里,房间里很阴暗。一旁床上躺了两个人,一个是严慕枫,而另一个人却是梅若菊。云瑾一看两人皆是气息奄奄,想也不想,挥手便用银针封住了他们两人身上的大穴。
突然有一人冷冷地道:“云青,你可能救他们?”
云瑾抬起头,柳若眉全身血污,站在一旁的阴影中。她急忙查看两人的伤势,梅若菊身上有几处刀伤,腿上一刀,深而见骨,但没有性命之忧。严慕枫身上只是旧伤,伤口抹了金疮药。可当时梅若菊便说他伤了脾脏,至今未得救治,伤口已经化脓,仍有鲜血渗出,便是梅若菊立即苏醒,只怕也是难救。
云瑾看着柳若眉,说不出话来。
柳若眉见了她的神情,只是淡淡一笑,也没有勉强之意。梅若松抱着古攸宁,面上皆是悲愤:“这个夏葛如此心狠手辣,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姐姐,将我们在龙虎山的弟兄都叫回来,这个仇一定要报。”
梅若松一向不爱动刀动枪,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柳若眉却很是欣慰:“说得对,有仇必报,这才是我梅家的男儿!”她面笼寒霜,眼睛中充满了愤恨之意:“我们死伤大半,夏葛今日也是元气大伤,讨不了什么好去……”
安计略闻言,轻轻地笑了一笑,斜眼看着地面,显得极是轻蔑。
梅若松对云瑾说道:“云青,多谢你救了攸宁。不过你已离开绮绣帮,我们的事,你也不必插手,就此请回吧。”
云瑾一愣,轻声道:“梅大哥,我……”
柳若眉冷笑道:“你莫要废话,三弟叫你滚,你便滚。”说完转过了身,只是瞧着床上的两个人。
云瑾的脸色微微变了,她很明白柳若眉决意复仇的决心,也清楚她的手段。她更晓得他们两兄妹这样说,只是不愿再连累到自己。
按照常情,她一定会留下来和他们同甘共苦,可她还是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坚持,因为她的心中,始终有些事情想不通。
她慢慢地走下庸贤楼,慢慢地朝着她和衡俨的小院走回去。安计略就慢悠悠地跟在身后,她也没有注意。直到她走下小桥,打开院门,安计略才停下脚步,只远远地叮嘱:“夫人,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安靖。”
她没有回应,只是慢慢闭起了门。
她累极了,只能靠在了门上,寸步难移。过了许久,她拉开了门,门外小桥流水依旧,安计略已然走了。
她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院外溪水潺潺,桃林虽然花叶尽落,可依然傲立。
有风,却吹不走溪上林间浓雾如烟。
今夜居然有雾?
风吹起了云瑾的衣袂,却是阴森森的。
再美的院子,也有凄凉的一面。
一贯仗义对她亲厚的柳若眉夫妇,同夏葛之间,究竟又是什么瓜葛?
夏葛、闹事的桑农、庸州府衙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云瑾有种直觉,令衡俨动怒的事情,一定同绮绣帮有关系。
云瑾越想,眸子越是灰沉。
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她狠狠地一转身,进了院子,闭紧了院门。
※※※※※
本该是破晓时分,可天是黑沉沉的,上面压着厚厚的云层。
庸州城还在沉睡中,云瑾已经随着安计略,登上了船。
船上的风更劲、雾更凄迷。
江上也开始飘雪。
不过须臾,甲板上已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
冬天本来就该是如此,只是很多人都以为今年庸州会是个暖冬。
雪积在云瑾的眉毛上,化成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冰冰凉,却叫沉思中的云瑾醒悟了过来。
“安先生……”她很客气的地同安计略说话,声音有些落寞,“我要回去见柳姐姐。”
“夫人见她做什么?”安计略看着船离了岸,正向安靖出发。
“如今只有我能帮她,”云瑾缓缓说道,“我不能让柳姐姐一错再错。”
“夫人想明白了?”安计略笑了起来,他略一沉吟,“夫人若执意,在下……可以叫人将船开回到庸贤楼的边上。”
“你不许我上岸?”云瑾有些恼怒。
“那倒不是,”安计略笑道,“在下要将夫人平安带回安靖,实在不愿夫人轻涉险地。”
官船沿着江向东,渐渐地岸上有了炊烟、有了人声。可靠近庸贤楼时,云瑾只看到两只野狗在雪地上追逐吠哓,街上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庸贤楼旁有个小码头,本是供文人雅客浏览江景时使用的。
可无论云瑾说什么怎么说,安计略就是不许船靠岸。
船在江上,就这么远远地停着。
两只狗觅不到食,渐渐地跑远了,雪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狗爪印。
这时才有一群人,大摇大摆地上了庸贤楼。
“夏葛?”云瑾看着那人的装束,依稀认得是葛妙坊的夏葛。她顿时心焦不已,扬声道:“安计略,我现在便要上岸,你若再推三阻四……”
“夫人要怎样?”安计略横了她一眼,“是想去救柳若眉么?夫人这点本事,又能如何?”
“我是不能如何。可你有皇上的手令,他带的是庸州府衙的人,不能不听你的调令。”云瑾冷眼看着安计略,这话已经够直白了。
突然间庸贤楼楼上发出一声惨叫,有人从楼上一侧翻了下来,恰好摔在码头上,一动不动。云瑾吓了一跳,定睛去看,是楼里的小二。
庸贤楼又传来呼救声、呵斥声,以及打斗声。
可街上仍是静悄悄的。仿佛他们是在一片荒漠中,无论楼里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晓,更不会有人救援。
云瑾被困在船上,无计可施,唯有拉着安计略,苦苦哀求:“安先生,你瞧在昨日你我患难一场,你救救梅大哥他们。”
安计略垂下头,轻轻摇了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晚了!”他指着天上,沉声道:“夫人请看。”
云瑾沿着他手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庸贤楼外一圈的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弓箭手;地上的几个街口,也布满了弓箭手。全都拉着满弓,瞄准了庸贤楼。
街角有一名将军模样的人,骑马往后,高声叫道:“青锋营听令,庸贤楼里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青锋营?”云瑾蹙起眉,喃喃自语,握在船舷上的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不是扈州的兵么?”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那将军叫道:“放箭。”
顷刻间箭矢如雨,数百只箭从不同方向射向庸贤楼。云瑾瞧不见楼前发生了什么,却见到青锋营的士兵从门口鱼贯杀入,里面厮杀声又起。
安计略却有些意犹未尽,将自己往前又站了些,笑道:“除恶勿尽。”
云瑾怔怔地听着这四个字,眼里竟然不知不觉地掉下了泪。她扶着船舷,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柳姐姐,梅大哥……”
“夫人应该高兴才对,”安计略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居然侃侃而谈起来,“在下一举便将绮绣帮和葛妙坊这两块庸州顽疾剿灭,顺便也整治了庸州的那一群蠹虫官员,庸州得治,国库便会更加充盈,皇上便能施展开手脚,去处理旁的问题。在下这一招,不可谓不是一举多得。”
他口口声声说得,都是朝堂之上的家国大事,亦像是在谈论与人置换的货品,却不是这眼前这一条条与云瑾息息相关的人命。云瑾心中愤恨无比,猛地推开他,他却一把抓住了云瑾的手臂:“夫人去哪里?你不要命,在下还要命。若你出了事,在下拿什么赔给皇上。”
他紧紧地拽着云瑾,丝毫不放松,云瑾挣脱不开,只能被他困在船头。
庸贤楼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声,云瑾怔怔地听着,整个人只是发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青锋营的士兵从里面又一个个退了出来。云瑾趴在船舷上,摒着呼吸瞪大了双眼,瞧见他们中间有一点红色飘动。
那应该是一名女子的红裙。那名女子,爱穿红衫、快意恩仇,对云瑾也极是关照。可她……却是被他们抬着出来的。
云瑾不敢再看,捂着嘴巴,泪水滚珠般落下,喃喃念道:“柳姐姐……”
远处有把苍老的声音高声叫道:“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云瑾听这声音熟稔,抬起头来,瞧见书院的古老夫子,踉踉跄跄地从兵士中穿过去,走进庸贤楼。片刻之间,庸贤楼传来他一声凄厉的高呼:“攸宁,我的孩子……若松……”
云瑾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沁出了血。她的脸上反而变得木然,而没有表情。
安计略叫船夫开船西去。庸贤楼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上是浩蒙的天空,下是茫茫大地、滔滔江水。
风吹,雪花落。
风吹花落,人亡人消。
天地无情,万物不过刍狗。
无论落下多少的雪,死了多少人,都是寻常的事。
安计略已经坐在船舱里,烧起了水,煮起了茶,茶香味溢在空中。
他很悠闲地喝下一口茶,笑眯眯的,扬声对云瑾道:“夫人还请节哀。”声音却更似讥讽。
云瑾趔趄向前,冷然地望着他:“安先生立下这样一场大功劳,究竟是想要皇上给你什么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