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襟抱豁(2/2)
“刚下了船,”云瑾领着衡俨,往上走,“你们老板呢?”
“我们老板?”小二有些发愕,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云青姑娘,不瞒你说,我们这梅老板自从成了婚,天天来酒楼问这问那,倒有些做老板的样子。”他把老板两字咬得特别重:“你看这有人管教了,人就比以前有出息了。”
他两句话,可是把梅若松一家都编排了个遍。小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你们随意,我去拿酒。”
云瑾笑着应了,径自拉着衡俨坐到了窗边。
酒楼人来人往,可这里又私密又敞亮,窗外两边江景街景一览无遗,一向是留给庸贤楼自己人的。
小二端上来两坛酒,两个碗。
衡俨抬头,淡淡问道:“你们梅老板几时成的婚?”
“今年五月新婚,他去安靖就是给他新夫人买成亲的红绸去了,云青姑娘没告诉你?”
“她?”衡俨斜睨了云瑾一眼,她正垂头吃吃地笑,“她怎会告诉我?”
若是说了,她还怎么嘲笑他心里那一点暗暗的不舒服?
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不就是让一个很淡定的人因为自己而不淡定了么?
“我已经叫人去喊老板了,”小二笑嘻嘻地道,“他很快就来了,你们再慢慢聊。”
他去招呼别的客人了。云瑾揭开酒坛封口,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衡俨,一碗给自己,正想喝,衡俨却伸手将云瑾面前的酒碗取了过来。
云瑾一怔,睨视着衡俨,拉下了脸。
他将碗又递回到云瑾嘴边,和声道:“只喝一点。”
云瑾小小的抿了一口,笑着道:“我听你的,不喝了。”
衡俨这才微微一笑,自己嘬了一口,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一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他斜倚窗边,看着远处的江景。
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暮江汤汤、穹苍皓皓。
轻柳、远山、游人、白帆,尽入眼底。
江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
是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人生天地间,他有这千古江山、舞榭歌台,岂能不珍而视之、爱而惜之?
他回头看着云瑾,她靠在他身旁,双眼早已迷蒙。
景醉、酒醉、人醉,心醉。
蓦地,有声音在他们两人身后响起:“哎,是她是她!”衡俨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见一人抓住云瑾的手,拉到了一旁。
衡俨又惊又怒,右掌一扬,便要上前。云瑾却先叫道:“三哥,我没事!”
旁边还有一人拉住了他,陪笑道:“没事、没事,我二哥就是心急。”他认得这人是梅若松,而另一人,长相同梅若松有几分相似,一瞬间已在云瑾的手臂上扎了三针。
衡俨心中微定,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瑾。
梅若松倒是不见外,拍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好几口,这才客客气气地向衡俨拱手:“我叫梅若松,云青一定同三哥说了。不知三哥高姓大名?”
衡俨淡淡道:“我姓乔。”他虽然笑容温和,却并没有还礼。
梅若松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倒也不是因为衡俨的失礼,而是云青这三哥,似有似无地,总让他觉得有些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不过他并不在意,又不是他同这个三哥过日子,只要这个人对云青好,对云青不是这样就行了。
梅若松拍了拍酒坛:“乔兄好。”
衡俨举起酒碗,微笑道:“内子承梅公子照拂多时,感激不尽。”
梅若松顿时咧开嘴,开开心心地笑了。
内子,大夫妻也。
云青曾说自己是他的妾室,可他当着这么多人,堂堂正正地说她是他的妻子,显然他的心中很是珍视她,绝没有将她看低半分。
梅若松很开心,当初他将云青骗下船,心中还有几分忐忑,可是现在,却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对的事情。
让有情人还成眷属。
他举着坛,和衡俨的酒碗一碰,笑道:“哪里哪里,是云青对我有救命之恩才对,干了干了。”说着一口喝完坛里的酒,将坛子倒扣在桌上。
而衡俨只是再微微饮了一口,便放下酒碗。
梅若松皱起了眉头:“乔兄,你这么喝酒有什么意思……”
忽然听到楼下街上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叫嚷。
梅若松一听便摇头:“真是烦人,日日吵闹,这些桑农是怎么了,怎么就听了夏葛的话闹起来了?”
“夏葛哪来这么大能耐?”云瑾随口问了一句,却瞧见衡俨瞪了自己一眼。
云瑾吐了吐舌头,赶紧将双眼紧紧地盯回梅若菊的针法,听见梅若松叫道:“都说是葛妙坊的夏葛鼓动桑农闹事,就是想要同官府要一笔大买卖。”他一边摇头,一边喝酒:“你说他,做个生意而已,怎么不是做?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衡俨起了身,站在楼边往下瞧,庸贤楼前的街道自西向东已经挤满了人。人人手里拿着锄头,一边朝前走一边举起锄头叫道:“官府无良,公道何在?”
但他们只是叫嚷,却不打架闹事。两边商家店铺也习以为常,仍是做着自己的生意。
东边有人骑马带着一队士兵而来,骑马的人是将军装扮。他举着剑叫道:“众诸位诸位,还是先回去吧,莫要闹事了。”
闹事的民众却不搭理,绕开他和士兵,继续朝前叫嚷移动。
马上将军拉着马跟在一旁,只随意叫了几声道:“各位先回去吧。”倒像是给这些闹事的百姓保驾护航似的,跟着民众一行朝东而去。
衡俨脸上渐渐罩上一层寒霜。
云瑾用眼角偷偷瞟着他,她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冷峻的神情,心中不免惊惶起来。梅若菊很是不满:“你这手握这么紧做什么?”云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因为方才紧张,五指握成了一个拳头,竟已是能动了。
梅若菊手中最后一根银针落下。
云瑾只觉得左手掌心一热,宛若一股暖流在手臂上游走,青灵穴上麻了麻,不由自主这左臂便举了起来。
梅若菊再依次一根根取下针来,信手一针,随意在云瑾手背上一戳,将云瑾的手戳出血来。云瑾吃痛,轻呼了一声:“扎错了,那里没有穴道。”
衡俨闻声,急忙回过头来,却见到云瑾将左手收在胸口。他一愣:“你的手……”
云瑾垂头一看,这才意识到梅若菊取了针后,自己的手仍是能动。她惊喜不已,望着衡俨伸出手去,恰好衡俨也伸过手来,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梅若松走到梅若菊身旁,鼓掌恭维:“还是我二哥厉害,妙手回春也不过如此……”
衡俨急忙站起来,长长地朝着梅若菊做了一个揖。梅若菊坦然受了,一手搓着针,甚是自得,突然把银针往怀里一塞:“我再给煎上三副药,趁热打铁,三天内喝下去,保你立即恢复自如。”
他拉起梅若松:“走,你也来。”
梅若松被他拉走,酒坛落到了桌上:“你找旁人帮手不行?”
“不行,旁人我不放心。”
梅若松没法子,只好冲着云瑾两人招了招手。云瑾忙道:“我同三哥,等下去庄上找你们。”
“唉……别别,”梅若松忙摆手,“姐姐姐夫这两日忙着呢,庄上一团乱,你陪乔兄在庸州先游玩上两日,再……”梅若松一语未毕,梅若菊高声道:“我明日煎好药了,叫人送到庸贤楼来。”
云瑾转回头,衡俨仍是握着她的手,眼角已有些湿润。
云瑾用左手为他轻轻擦拭,低声道:“你这样子,等下我怎么带你去逛庸州城?”
衡俨哑然而笑:“光想着玩。我问你,你说庸州你识得人多,保管让我吃好住好。那今夜,我们宿在何处?”
云瑾的脸霎时垮了下来。
她本来想柳若眉在庸州这么大的家业,她招呼一声,两人还怕没个借宿的地方?所以还没离开安靖,一早便夸下了海口。可没料到,梅若松兄弟来得匆匆、去的也匆匆,又不便打扰柳严两人,搞得两人倒有点像走投无路。
她苦笑,一路犟到底:“庸州城那么多客栈,这一次我带足了钱,还能找不到一个落脚的?”
她故意用左手去拉衡俨下楼,衡俨笑了笑,跟着她慢慢地走。
闹事的桑农已经不见了,街上又恢复了热闹。
一路上有胭脂摊、什货铺,小吃摊,还有玩杂耍的,几个小孩蹲在墙角分着吃糖果。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得,变成了衡俨牵着她,领着她走。
他去到哪里都无所谓,她只要跟着他,就不怕迷路。
前面踏过小桥,拐个弯,有一片桃林,桃林一侧有一个小院。
小院前铺着青石板,旁边是小桥流水,院门檐下,挂着风铃。
风一吹,风铃幽幽,风中有溪水的香甜。
“这个院子真好看!”
云瑾停下脚,盯着这院子,衡俨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院门前,伸手推开了门。有一个嬷嬷在里面候着,见到衡俨,打量了几眼,点头道:“老爷、夫人,里面都收拾好了。”
然后她就退出院子,走了。
云瑾跟着衡俨进了院,里面是两间雅致的厢房,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云瑾木木地看着。
再回头,他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抱住了衡俨:“这里,这里……”
衡俨柔声道:“我不晓得这次带足了钱,生怕自己又忘了,没钱住客栈委屈了夫人。便叫人预先收拾了这院子。”
云瑾愣在那里。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照的整个院子都是明亮的,似乎还带着溪水的波光。
云瑾忍不住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得比此刻的日光还灿烂。
梅若菊治好了她的手,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而这里……这里又和御六阁、勤问殿都不一样。
秋阳草树,寻常巷陌,他们仿佛远离了从前的一切,他陪着她隐居到了云烟深处。
她还没有去到郢州,没见到那西王母心泪化成的桃花树,可他已经偿了她的心愿。
云瑾回过身,紧紧的拥抱住衡俨。
衡俨见了她的笑容,心境越发地柔软了。
每一次云瑾抱住他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变得像风中的轻雪一样,全部溶化了。
他让她吃过这么多的苦,再怎么对她好都不为过
他垂下眼,她身上的青罗裙,有些轻薄,风吹过,罗裙轻飘。显得她的腰好细,身子更窈窕。
衡俨觉得自己被日光烘得很热,他盯着她的飘起来的裙子,突然抱起了她,进了屋子。
只听到云瑾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件罗裙从屋子里扬了出来,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青雾,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
晴空如洗,两个人偎依着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
午后阳光依然温暖,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云瑾有些慵懒。衡俨的神态,也显得很闲适。
他在用云瑾给他的挈燕,修剪着竹篾。因为云瑾说想要一只风筝。
其实她只是给他找一些事情做做,要不然,这一个下午……谁也不知道他会荒唐成什么样子……
他怎会荒唐成那个样子?
衡俨削着竹篾,很慢,很小心。
云瑾全心全意的看着他,仿佛将他当作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若是他为她燃烧了全部的情意,那她一定是飞蛾。
日已垂西,变得更红。
云瑾的脸也更红艳。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时,院子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衡俨是皇子,自幼便出入宫廷,袁老先生的赞许、众人的期许,甚至诩俨的的妒忌,都让他明白他必定是与众不同的。
当先皇还只是聿王的时候,他便已经想好了他的一生。
教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是他的抱负。
可此刻,他觉得那一切统统都不重要,甚至愿意就此舍弃,就做一个做风筝的手艺人,也挺好。
他削下一截柱子,轻轻地说:“不如就住在这里,我们不回安靖了?”
云瑾心口突然揪紧了。
她凝视衡俨,过了好久才轻声说:“你醉了!”
喝酒会消磨意志,所以他不饮酒。
可云瑾,却是一杯比什么都浓郁的酒。
他对云瑾的情感,也像酒一样。
越久,反而越浓越烈。
衡俨也垂头凝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怜爱。
云瑾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迫,尤其当衡俨放下挈燕,用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时,她连心跳动也开始有些凌乱起来。
衡俨微笑着,在云瑾耳边轻声说:“冷不冷,我们回屋去?”
“什么?”云瑾的声音有点迷迷糊糊。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院门。
云瑾急忙跳起来,拉开了门。
安计略站在门外,他朝着云瑾一躬身,很快就走向衡俨。
衡俨站了起来,两个人进了旁边的屋子,闭起的屋门,隐隐的烛光从屋子里透出来。
天上依然有晚霞,外面依然有小桥流水,厨房里依然飘出饭菜的香气,门外风铃声声。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云瑾心中,却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方才一切的平和宁静,一切的温暖美好,一瞬间都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