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久萧条(2/2)
就算他见到了,他怎知何处是故地?
她怎会以为他肯纾尊降贵来见她?
是她自己心血来潮,非要冒一次险。
云瑾只觉得自己蠢极了,轻轻吁了一口气,站起来开了门便要离去。
葡萄架下似乎有东西微微晃了一晃。她凝目而望,这才看见架子下面悄然站了一个人。
玄黑长衫,身影削瘦,背对着云瑾负手而立。听见开门声,他依然木立着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仍是那般雅人深致,双眸明亮如昔,只是眼角多了几道尾纹,双鬓已经全是斑白。就仿佛这春日清晨的霜冻,全都凝结在他一人的身上。
云瑾倚在门上,两人对视而立,谁也不上前一步,也不出一声。
他面色清冷,一丝暖意也没有。默默地注视她片刻,他脸上才渐渐露出一丝微笑,轻轻唤了一声“青鸟”。
云瑾微觉一惊,立即微笑应道:“三哥。”一手在侧,屈身福礼。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一礼一答,似乎已将眼前两人之间,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缓步走进了屋子,连瞧都没瞧,便坐到了书桌前。
云瑾跟在他身后进来,她也一样什么都没想,径自走到一旁的软榻前,坐下来,垂着头。
屋里静寂地叫人心慌。
她只好先开口:“三哥,别来无恙?”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过了许久,才叹息道:“生兮若浮,死兮若休,有恙无恙也没什么打紧的。”
云瑾并不明白前面八个字的意思。
从前他晓得云瑾不懂,会坐在她身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解释给她听,直到她都明白了为止。可此刻,他并没有下文。
云瑾笑了笑。
“你……”
云瑾点了点头:“我很好,梅大哥他们待我,就似一家人一般。”想到梅若松买了一把相思豆,她不禁抿起嘴偷偷笑了一笑。
他沉默着,便连“哦”一声都没有,似乎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这几年,在外面,总听人说,三哥最是钟爱一位婕妤娘娘……”她扬起头,继续笑着说道。
她常常跟着柳若眉,拿攸宁取笑梅若松,梅若松更常常调侃柳、严两人的恩爱。
兄妹之间,自当也是如是。
可她又觉得自己无端端说这些有些突兀,或许还该再说些什么:“对了,我还听说三哥已有了两个皇子,恭喜三哥了!”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窗格,眼神很温和:“仪儿……她很好,很善解人意……”
然后他笑了笑,又闭起了眼睛。
云瑾也只好笑了笑。
除了笑了笑,她见不到他其他的表情,更看不透他的心思;除了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她只好垂头听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还在努力叫自己淡忘,他似乎早已全然忘了。
实在是叫人有些……泄气。
他仍静静地坐在那里,阖着双眼一言不发。
云瑾站起了身,他睁开了眼。
“怎么了?”他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我……”云瑾又坐了下来,“三哥若是累了,我……去收拾一下床铺……”她又觉得不妥:“我到院子里等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没有做,她已经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是所谓的帝王威仪?还是因为两人的疏离?
短兵相接,他不费一兵一卒,她已败下阵来。
云瑾觉得自己自己很狼狈,她本该听明南的话,另作打算的。
衡俨凝望着她,她皱着眉、垂着头,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揉了揉眉心,将眼帘缓缓地阖了下来。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
阳光灿烂,苍穹湛蓝。
衡俨慢慢地睁开眼,窗格中吹着微风,还有一阵阵煮熟的饭香。
原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窗外青裙飘动、门扇轻开,云瑾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两盘菜、两碗米饭。
他瞥了一眼尘封已久的厨房:“哪来的米粮?”
“跟老赵要的,”云瑾将盘子放在桌上,笑盈盈地道,“老赵见到我,跟见到鬼似的。”她将饭放到衡俨面前,笑着问道:“三哥,你饿不饿?”
他本想拒绝,可说出口时,鬼使神差地竟然应了一声:“嗯!”
云瑾笑道:“那你就多吃些……”
一盘青菜;一盘鸡蛋,煎成金黄色的,有汤。他坐下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吃着,将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云瑾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你是真饿了。”将自已面前的一碗饭也推给他:“将这碗也吃了才好。”
他却放下了筷子,笑了笑。
“你要见我,是有事要求我?”
云瑾没说话,咬了咬唇。
“你想求我放了五弟?”
云瑾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
他站了起来,悠然接着道:“这件案子,押在刑部。其他的,你要什么我都应允你。”
云瑾心胸有点发冷,苦笑道:“其他的,我并没什么想要的。”
骤然间,一切复归平静。
时间……似乎真的带走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那些叫人疼、叫人痛、叫人为之生为之死都舍不下的东西,没有了。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走到门外,静静地回头看着云瑾,目光是说不出的冷漠,淡淡道:“我总不能白吃你这一碗饭。”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站了起来。
他们似乎已经再无话可说,她绝不能在留在此地。
自取其辱。
她走到他面前,想了想,回首一笑:“是我无礼,请三哥恕罪。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他看着她快步走出了院子,院门外也失去了身影。
衡俨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的双手仍背负在身后,也慢慢地朝外面走着。
老赵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瞧见他出来,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他又好像见了一次鬼。
“肃王,你怎么会在……”老赵迎了上来,还不住地朝着门外看,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这个……夫人今晨回来了,方才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揉了揉嘴:“不不不,皇上……”
衡俨摆了摆手,没叫他说下去。
一个人走出了门口。
云瑾牵着马,垂着头,慢慢地在不远处走着。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春风和暖,路边铺子都洒满了阳光,路上的人脸上都带着春日的朝气。
他的目光凝注着她的脚,似看得出神。
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甚至连每一步的间隔都一样。
路很长,他不知她要往那边走。
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还将马栓在了路边的树上。
他缓缓抬起头,日光绚丽,照在路旁一条青帘酒旗上,下面的几张桌椅,也被日光照得蹭亮。
他看见云瑾直朝着里面的一个酒客而去,还用很诧异的语调问那人:“梅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梅大哥?
他微微扬起头。
便是方才她提到对她很好的梅大哥?看起来,是和他与诩俨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衡俨站到了马身后,树荫下,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幽黯。
她有些嗔怪。那男子明明比她老成许多,却涎着脸由着她说,还辩解说自己见她彻夜未归,心中担心不已;还说记得她曾说住在东城,便跑来这边寻她。
男子递了杯酒给她,她举杯一饮而尽,展颜一笑。她一直瞅着这男子,方才尚是郁郁的双眼里,此刻带着暖意。
他们的确很熟悉,也很亲昵。
她方才喝酒、她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和自在。
那男子的手在身旁的包袱里一直掏着,掏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衫出来,然后把其中的一件搭在她身上,他说他方才顺便在几家铺子里逛了逛,挑了这一件最别致。成亲的日子是在五月初三,她赶快试试,试得好了,便一口气买上几匹绸缎,赶回庸州赶在在五月初三之前做好嫁衣。
她又好气又好笑,被他缠得没法子,批上了那件衣衫。
日光下,红得好艳好耀目,便连其他的酒客也在鼓掌称赞。
她被那男子推着,无可奈何地笑着,转了一个圈。
当她转过来的时候,瞧见了树下的他。
她慢慢敛去了笑容,目光凝注着他,沉思着,然后脱下了衣衫,慢慢走了过来。
她站到他面前,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那个男子也追了出来,还手忙脚乱地往包袱里塞衣衫,却不小心,带出了两颗骰子,掉在了地上。
一条红绳穿过两颗骰子,白玉磨成骰子,中间镂空,里面分别嵌了一颗鲜红欲滴的相思豆。
是一条未编完的手链。
衡俨挺着身子,随意瞥了一眼,淡淡地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谁知?
谁又不知?
梅若松的脸“蹭”一下子就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瑾急忙俯身捡起手链,塞到梅若松的怀里,低声道:“你出来做什么?这是我三哥,快回去!”
梅若松满脸赧色,又恍然又惊诧:“从没听你提起还有个三哥。”见到云瑾拉下脸来,忙低低称呼了一句:“三哥。”抱着包袱站到了不远处。
云瑾轻轻吁了口气,却见到衡俨脚底像是微微趔趄,身子侧在了马上。
“三哥……”云瑾迟疑了一下,才去扶他,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左臂,抓得很紧。
云瑾失声轻呼起来:“啊……”
他愣了一下,盯着她的左臂好一会儿,缓缓放开了手。他又伸手去抓缰绳,似乎总想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可他的手已在微微的发抖,根本已经抓不住缰绳。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一尺深红蒙曲尘……”
云瑾咬着嘴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可脑海中来来回回,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一直是一个极冷静沉稳的人,他几乎未曾在人前失态过……
衡俨的手终于停下了颤抖,他的面上仍是那样淡淡的,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用很轻的声音对云瑾道:“若实在想见五弟,叫二哥带你到宫里来。”
他解开缚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从头到尾,再没看云瑾一眼。
云瑾,也任由他骑走自己的马。
“哎……你三哥走了……”梅若松跑上来,撞了云瑾一下。
云瑾呆呆地抬起头,轻声道:“梅大哥,一尺深红蒙曲尘,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你可是问对人了,”梅若松嘿嘿笑了起来,接着便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这是温飞卿的杨柳枝词,一共两首。一首就是说我给攸宁做的这骰子,你三哥方才一瞧见骰子就知道了。另外一首,便是你说的这一句,是说衣裳定是新的好看,旧的总是不如新的。后面还有两句,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则是说两人从前曾有合欢之约,哪料到最后对方还是移情别恋了……你怎么晓得这诗的,是不是你三哥方才教你的,哎哎哎……他这是在说我么?你晓得的,我对攸宁怎会有二心?我叫你帮我试这衣衫,便是想让她穿着世上最漂亮的嫁衣,的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他不是说你。他是说我。”云瑾打断了他,望着马儿驰去的方向,整个人都似痴了。
“说你?”梅若松愈发胡涂起来,“你说他说你另结新欢,你哪有什么新欢?莫说新欢,旧爱我也没见着啊……”
“是他误会了你,”云瑾苦笑着回过头来,“他是我三哥。从前,我也是他的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