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矢恨惊弦(2/2)
“请他进来。”
阿胜领了上官煌进来。上官煌没有开口去问云瑾,反而先在衡俨耳边低声道:“方才恭王被召进宫了。宫里没有消息,连贵妃娘娘那边也没有音讯。城北的守军说,城外似乎有不少人马。现在的情形,有些古怪……”
诩俨朝着云瑾抬了抬下巴。
上官煌沉吟半晌,站到了发怔的云瑾面前,沉声道:“云夫人,你既自宫中来,可见到贵妃娘娘和恭王……”
云瑾微微颔首,没待上官煌开口,便说道:“贵妃娘娘带了两个宫女进了乾极宫,说是给皇上煨了万寿汤,可被林公公拦下了。”她小心翼翼地想着兰贵妃当时在密室里说的每一句话:“她说这汤是她亲手调制的,皇上不喝,便让我同三哥也饮一碗,我……我……”
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抬眼望向诩俨,声音有些颤抖。
诩俨立刻和上官煌交视了一眼。他长眉轩起,凝望着她:“你什么?”
云瑾闭上了眼睛:“我想起那年除岁,三哥曾在宫里中了毒,我便用银针探了探,原来里面有毒……”语声渐渐衰微,说完了这短短一句话,她又陷入了沉默。
诩俨没有追问,神情若有所思。
他很清楚那一次的事情,兰贵妃做得出一次,必然做得出第二次。
上官煌抿着嘴轻叹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三哥立刻摔碎了汤碗,惊动了皇上。皇上便叫周将军将贵妃娘娘拘了起来。”
“什么?”诩俨惊声道,目中充满了愤怒,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云瑾以目光直直地回视着上官煌的注视:“皇上很是震怒,召了二哥进宫,将他好好训斥了一顿。皇上说,他不能坐视你同三哥这样斗得你死我活。二哥便说,他来叫你入宫请罪……皇上便说……”
“父皇说什么?”诩俨急切道。
“皇上说……皇上说……”云瑾轻轻地咳嗽了好几声,微喘着气道,“恭王是局中人,他放心不过。”诩俨和上官煌又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云瑾接着道:“他说今夜要以私情说动你们兄弟,想来想去,唯有我最合适……”
“皇上只说了这些?”上官煌又问道
“我记得……”云瑾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道,“周将军替皇上拿了一个匣子出来!”
“什么匣子?放了什么东西?”两人齐声问道。
“我偷偷瞧了一眼,”云瑾轻声道,“里面放了一枚玉章,还有三个牌子。”
诩俨和上官煌脸色顿时大变,一时都没有出声。过了半晌,诩俨走到云瑾面前,一字一字问道:“父皇将这匣子交给三哥了?”
云瑾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把手放在匣子上面,然后叫周将军给我备马。”
上官煌“嘶”地抽了一口气:“睿王,借一步说话。”先出了门去。
诩俨跟在他身后,两人站在院子里,先是低声耳语,又似有些争执,声音越来越响。只听到诩俨怒声道:“……为了母妃,我也必须入宫。”
上官煌按住他的双臂,声音也响了:“宫内情形不明,睿王绝不可轻易冒险。”
“三哥就在宫内,父皇最易为他所动。他说宁西刺杀之事是我做的,父皇就信他了,无论我如何辩解,还是将他从宁西接了回来……”诩俨有些恼怒,更有些无奈,“我去,尚有一搏之力;我若不去……”
上官煌“啧”地叹了一声,想到这衡俨早一步入宫,确实已抢了先机,心里顿时有些犹疑:“肃王若有歹心……”
“父皇尚在,只要御林军持中立,”诩俨冷笑道,“三哥何足为惧?”
云瑾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诩俨急走两步到窗前,隔着窗问她:“城北的那些人马,是三哥调来的么?”
“我不晓得,“云瑾摇头,“五哥,三哥的事情从来不对我说。我晓得的,都告诉你了。”慢慢抬起头来。
眼波相对,互相都望到对方的目中深处。
云瑾立刻又垂下了头。
她生怕自己的眼睛,会向诩俨泄露秘密。
可诩俨却蓦地想起了她从前对自己的温柔,对自己的深情,想起她方才对自己和盘托出。他不禁觉得,自己怎会怀疑她?
若说这世上,除了兰贵妃,便只有她,是他最最信任之人。
可兰贵妃却……
他忽然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他冷笑渐渐消敛,面上渐渐泛起忧郁恐惧之色,仰视着墨色的苍弯,缓缓道:“多年经营,绝不能毁于一旦。”
他的脸色和声音都已经渐渐平静,可云瑾却越来越觉察到,他心中的紧张和焦虑。
情绪最容易左右人的理智,叫人做错抉择
尤其愧疚与愤怒,是他此刻本最不该出现的两种情绪。
可偏偏他对云瑾愧疚,因兰贵妃而愤怒。
上官煌也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睿王要入宫,至少得带上五千人马,以防万一。”
“这……”诩俨觉得为难,“父皇病重,我带了五千人马入宫,那便是逼宫去了,父皇会怎么想?”
上官煌笑道:“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五千便五千,一则保平安,二则趁了这个机会,索性一股成擒……”他朝屋内的云瑾瞧了一眼,瞧见云瑾目光中的恐惧,反而笑了一笑:“我另带人马在外接应,当保无虞。”
诩俨并未坚拒,微一沉吟,便点头道:“也罢,便这么定了。”
“青鸟,”他转回身,对云瑾说,“我同你即刻进宫。”
云瑾却在摇头,诩俨讶然。
“五哥,你同上官大人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你们……真的要对三哥……”云瑾说不下去,只有语声哽咽。
诩俨低头看了云瑾半晌,慢慢走进屋子,蹲下来,握着云瑾放在膝盖上那紧紧攥着的手,柔声说:“父皇要我们和解,我怎会违背父皇的意思?若他不甘心,我也只求万全而已。我不会伤三哥性命,你放心。”
云瑾凝望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诩俨嘴角慢慢掠起一点笑意,好像自我嘲弄,又像是一种淡谈的惆怅和忧郁。
他和云瑾两人都很清楚,这些话不过是他为了抚慰云瑾随口而说的。
可那也是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多让云瑾伤一次心了。
甚至,他觉得只要云瑾开口求他,或许他真的会放过衡俨一次。
这一点点的补偿之意,他不晓得云瑾懂不懂?
云瑾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突然间小腹一抽,她疼得弯下了腰。
诩俨扶着她,急道:“怎么了?”
云瑾忍着疼直起身:“不妨事,大约是方才吸了冷风。”
诩俨却还是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并无大碍,才带着她出了睿王府。他和云瑾骑马并行,身后虽只跟了十几个王府侍卫;可再后面,却是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地跟着后面。
云瑾不知道这局面衡俨要如何应付,只是她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寻常入宫,都是走定鼎门,可不料今夜定鼎门却大门紧闭。
诩俨让手下叫门,城楼上站出来一个人:“睿王,这门关了,劳你再走几步,从前面应天门进宫吧。”
诩俨皱起眉头:“关城门做什么?”
云瑾心中,早已砰砰乱跳。她分明记得安计略曾说要将诩俨引入定鼎门,可如今御林军却偏偏关闭了定鼎门。
也不知是不是宫里出了意外?
城门开了一道小缝,有人绕出来,对着诩俨行礼:“方才皇上有令,说今夜皇上只见睿王等家人,不许一个文武百官入宫议事骚扰。便把这门关了,只留我们几人把守。睿王还是走应天门吧。”
诩俨“哦”了一声,将信将疑;思忖了片刻,驱马向前:“便去应天门吧。”
云瑾这心,慌得几乎要跳出来了,身上一阵阵地发抖,以至于牙关都有点打颤。
诩俨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默然沉思,一言不发。眼前便是应天门,大门如常洞开,侍卫手持火把,将应天门内外照的透亮。诩俨却蓦然调转马头:“还是走定鼎门!”
“可定鼎门关了。不如就从应天门……”云瑾已然明白,眼前这一幕,根本就是欲擒故纵之计。诩俨淡淡道:“再叫他们开门便是。”
他见到云瑾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晓得她一向怕冷,随手便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先批着,到了宫里,再寻条氅子给你。”
云瑾想要言谢,他已先打断了她:“不必谢我。若你以后遇上什么烦心事,能想到来找我这个五哥商量,我便心满意足了。”
云瑾突然觉得眼眶一热,一阵热泪涌了上来。
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太过煎熬,到现在还未曾走完。
可现在,她却希望这条通往定鼎门的路,永远也走不完。
因为她根本就不晓得,自己带着诩俨,究竟会走上了条什么样的路?
有去,可否一定有回?
云瑾能感觉到冷汗正一粒粒地从自己的背上流出,慢慢地,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的心充满了悲哀和沮丧。她甚至觉得自己极其地卑劣。
她又觉得很倦怠。
她在他与衡俨之间的这种挣扎,让她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娘亲自尽前那一刻的心情。
或许死亡,只是一种休憩与偿还。
天上的星群已经渐稀渐落,曙色却还没有到来,这是一日中最冷最暗的时刻。
人马又停在了定鼎门前,又叫人开门。而这次,出来的却是周群逸和四个御林军侍卫。诩俨下了马,称呼他:“周将军,我要进宫,劳烦周将军开一下门?”
周群逸望了眼他后面的队伍,皱起了眉头:“睿王,你带这么多兵做什么?不怕皇上多心?”
诩俨冷哼一声:“我不知周将军将我母妃安置在何处,岂能不带兵?”
周群逸愕然。他默了一抹,将诩俨请到一旁,笑道:“睿王恕罪。末将也是无可奈何,睿王还是见过皇上,再行问罪之师!”他全然不晓得云瑾在诩俨面前是如何彻词,但他不卑不亢,每一句话都似是而非,没有半点破绽。
诩俨摆了摆手:“母妃是一时糊涂,又是父皇下令,我不怪你。”他指着大门:“父皇说要闭了宫门吗?”
周群逸立即应道:“是,贵妃娘娘惹怒了皇上,皇上也是气极了。”他这句话都是顺着诩俨前面的话来说,非但应变极快,更是同云瑾所说的话严丝合缝。
诩俨默然半晌,叹道:“周将军,还要我走应天门么?”
周群逸压低了声音:“皇上是这样说,但睿王若执意要从定鼎门走,末将自可通融。但你后面的这些人,却绝不能入宫。”
诩俨微笑道:“是父皇不许我带兵入宫么?”
周群逸被他问得一愣:“睿王说笑了,皇上虽没有下令。但末将身为御林军统领,自该晓得分寸。”言下之意,仍是拒绝。
诩俨笑了笑,全不在意。他翻身上马,扬声笑道:“鹿死谁手,为未可知。”他俯下身,凑到周群逸耳边:“今夜周将军手里的分寸若能放宽些,将来周将军行事的余地,亦能宽一些。”
周群逸垂着头,默然了许久,慢慢抬起头,苦笑道:“睿王先请,宫中规矩多,容末将同睿王的几位将军叮嘱两句。”
诩俨笑了,拍了拍云瑾的马脖子道:“咱们进去吧。”
云瑾驱马到他身边,低声说:“五哥,你别再同三哥置气了。”
诩俨大笑:“我答允你的事情,你大可放心。”说着一马当先,进了定鼎门。
云瑾跟在后面,随他而入。
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可其实这皇城的宫门又深又高,一串串“得得”的马蹄声在里面嗡嗡回响,更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云瑾回头,瞧着十几名侍卫也跟着进了定鼎门的瓮城。远处周群逸带着人,拦在后面的人马前说话。
忽然间,大门“嘎嘎”做响,一阵喧嚷之声,随风传来,诩俨闻声便已色变。云瑾仰头一看,宫门已被闭上,圆木落下,拴住了门。还有人正用铁链紧紧缠住了大门的把手。
片刻之间,外面的人攻不进来,里面的人也逃不出去。
外面顿时叫杀声响起,众人的马儿受了惊,脚下往后退去。
诩俨面上惊色一闪而过,马儿方退了两步,便被他便勒定了。他一把抓过云瑾的手,厉声道:“青鸟,你要杀我?”他满腔怒意,手掌紧握,指尖都已几乎嵌入云瑾的肉里。
“五哥,我……”云瑾早已面色惨变,“三哥答应我不伤你性命,你认输了便是。”她声音又轻又颤,早被四下的喊杀中遮住了。
但她满面自责自疚之色,却是清清楚楚。诩俨心头沉痛,言语难叙,放开了手。他面色越来越是青得可怕,手指竟也颤抖起来,他的目光中,已露出逼人的锋锐……
他反手拔剑,指在了云瑾的胸前。
云瑾望着那颤动的剑尖,望着衡俨那充满悲愤的面容,心中一阵惊惶恐惧,想要张口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小腹又一阵阵地抽痛起来。她心神几乎涣散,整个人都趴在了马上。
突然,夜空中传来冰冷的语声:“睿王……”
骤然之间,云瑾竟未能分辨出这语声传来的方向。诩俨身后侍卫齐齐拥上,将诩俨护在了圈中。云瑾慢慢抬起头,转目四望,一瞥之下,瓮城城墙上密密麻麻、却一闪一闪的,似乎都是箭簇,正齐齐对着诩俨。
云瑾已是大惊失色,听到那声音又道:“睿王,可还记得卑职?”
云瑾急忙扬声叫道:“安先生,肃王呢,你让肃王出来说话?”
安计略笑道:“阁下不知哪位?肃王万金之躯,岂能亲临险地?”却是连云瑾都不认了。
六亲不认,才好无牵无绊地行事。
云瑾气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高声道:“肃王答应过我不伤睿王,你叫他们都放下弓来。”
安计略却再不理会云瑾,只对着诩俨道:“睿王,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可你当初舍我如弃子,在我脸上划了这么多剑,可曾想到有今日啊?”言语含笑,目光中却带着满满的讥嘲与轻蔑。
诩俨冷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几时派人追杀于你?你自己投奔肃王,倒先来指鹿为马。”他控着马儿,仍是冷笑:“不过你这等三姓家奴,杀了便杀了,你又何怨之有?”
城楼上许久没有回应,似乎安计略正在盘算着什么。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又听见有人用圆木大力撞门。云瑾想到外面还有上官煌的大军,再看着城楼上的箭光凛然,忍不住双拳紧握,小腹疼痛不已。
诩俨却仍是十分镇定,环顾四周,笑道:“你这里不过区区一两百人弓箭手,如何困得住我?我门外便是五万精兵,不消片刻便杀进来,到时再瞧瞧安先生往哪里逃?”
安计略以笑回应:“睿王莫要逞强。皇上尚在病中,你们带兵入宫,是要谋反吗?”
“你们埋伏了兵将在这里,究竟是三哥谋反,还是我谋反?”诩俨厉声反击,“怎么不敢放箭?皇上未曾下旨,你们也敢动手?”
他转过头,冷冰冰地瞧着云瑾,哼声道:“三哥这么着紧你,只差将你捧在手心里,竟也能叫你来做这九死一生的事情,我真是小觑了他。”
云瑾早已腹痛难忍,只伏在马上,拼命地摇头,惨然道:“五哥,是我的错,你……”忽然听到几声箭响破空而过。云瑾惊呼失声,便见到诩俨身前的两名侍卫已中箭倒地。
“安计略,”云瑾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你若再敢放箭,将来我定叫肃王第一个杀了你……”只听城楼上哈哈大笑之声传来,安计略慢慢地退到了黑暗处。
而他身旁的两个弓箭手,上前两步,一左一右,手一拉一松,两根箭从城楼上朝着诩俨直扑而来。
云瑾连想都没想,驱马冲到诩俨身边,撞开了他的马。
箭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左背。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诩俨扑了过来,嘶声叫道:“青鸟……”
她的眼睛,在看着诩俨。
带着那样愧疚的神色,对着诩俨笑了一笑。
然后眼前诩俨的身影,在一刹那间忽然去远,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消散,四下都被无边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
卷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