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相(1/2)
三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
  延陵富庶,长街上多人马往来,锦袍罗琦,佩环叮当。
  我如今站在一个山庄门前。那山庄名叫“宝檀山庄”,我初闻此名,还笑了笑,说:“他这个大雅之人,取的名字却庸俗至此!”
  我身侧人道:“若是叫‘檀宝山庄’,岂不是过于俏皮了?这‘宝檀’二字,不知情的人,还能嚼出几分味道来。”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泛酸。
  我从未想过此生会站在这山庄门前,等着他俩见我。
  这山庄庄主与庄主夫人,一个叫沈檀,一个叫秦宝儿。他们两人是一对神仙眷侣,年轻时历经百般曲折才走到一处。
  那磨难中,也有我一份。
  红木大门被推开,里面下人告诉我,他们庄主请我到暖水小榭一叙。
  我被那小厮带着走,一路看来,这宝檀山庄果真富庶别致,一路上曲折回廊数不胜数,比起我京中那丞相府大了不知凡几。
  檀宝山庄如此富裕,也不怪京中高座上那人顾忌。要时不时派朝中要员来做做客,与庄主叙旧。往年都是大理寺卿左羽前来,可今年他让一件疑难案子缠的头风犯了,不宜远行。皇帝怕寻常官员镇不住场,便派我前来。
  只是我年轻时与他们有诸多恩怨,见了他们还免不了心虚,更镇不住场。
  暖水小榭建在一处池上,四面环水。
  我走过曲折水廊,看看四下雅致之景,便知道这设计大约出自庄主之手,必不是庄主夫人所为。
  水榭外间正坐着一个人,他见我来了便站起身来,青衣飘逸,我看他七八年过去了,容貌倒是没怎么变,气色更比以往好了不少。
  可怜我朝中诸多事务劳心,两鬓已生了白发。
  他朝我笑笑,依旧如春风一样和暖,“荣相光临小庄,有失远迎,快请坐。”
  我也笑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嘴叫了一声:“景王爷。”
  话一出口,我便知自己失言。他当年助圣上铲除异己,功成身退,如今早已远离京城,再不是景王爷了。
  他果真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又笑:“景王早已仙逝,荣相叫我沈檀便好。”
  他说着,亲手沏了一杯茶递给我。
  他叫我“荣相”,我哪里敢称他名讳,只叫他一声“沈庄主”。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从小榭中望窗外看去,水汽成烟,几株嫩荷含苞待放。我笑道:“这水榭建的可真不错。沈庄主这庄子,比起京中景王府可好了太多。”
  他笑笑,道:“不过就是个住处,能落脚便罢。宝儿喜欢,便这么建了。”
  听他如此说,这设计竟是出自庄主夫人之手,我颇感诧异。
  他又问道:“荣大人今年在京中可好?”
  我愣了一愣,沉默片刻,点头道:“甚好。”
  我又问:“沈庄主身体可好?”
  沈檀还是笑道:“这些年多亏了宝儿,好了许多,毒伤皆已无大碍了。”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点头道:“那就好。”沈檀向来有几分君子之风,我却不知他这些年来,是否还对我所做的那些荒唐事竟还一一记着。
  可他即使记恨我,我也无他法,他要报复我,我也应受着,谁叫我当年是荒唐,对他不起。
  我锁着眉头,拿起茶杯来一饮而尽。一杯茶,竟让我喝出苦酒的味道来。
  沈檀十分会察言观色,见我此状,便问道:“荣相要酒吗?”
  我点点头,道:“甚好。沈庄主酿的桃花酒便不错,可否舍得拿出来让我尝一尝?”
  沈檀笑道:“却是不巧。今年的还埋在桃花树下,并未酿好。去年桃花盛开之时,我与宝儿去了趟苏州,错了花时,便不曾酿。”
  我笑道:“是我唐突了。”转念又一想,那桃花酒于他们而言意义自然是不同的,怎会轻易就给了外人?
  也不知他是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
  不多时酒菜便上来了,那酒是桂花酒,入口香醇,尝那滋味,比起我在望江楼里喝的好了不少。大约也是沈庄主亲手所酿。
  他还肯用这样的好酒接待我,已是他的大度,我的福报了。
  我与他喝酒,说了些有的没的,将圣上嘱托我的那些话一一道给他听。他也专挑圣上爱听的话说给我,好让我转达给圣上。
  与他说话顺顺当当,并无多少弯弯道道,这么一谈,倒觉得我俩相似之处甚多,说话十分投机。若不是她,我与这景王,大约能成知己好友。
  我虽知我俩绝不会成好友,可我在京中忙于政事,已许久不曾有人这么与我说话。我心中依旧隐隐开怀。
  不过一个时辰,门口传来一个女声,依稀带了些不满。她问门口下人道:“他还在里面饮酒?”
  我面前的人听到这句话,脸色稍变,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连敬我都忘了。他似乎喝得有些急了,咳了一声,又快速止住了。
  外面的人推开了门,看了看沈檀,那双美眸中含着愠怒。她似乎丰腴了一些,不似以前那般清瘦。她那张脸也还是以往的模样,甚至看着更美了。
  我还是不由感叹,沈檀他真是好福气。
  她再看我一眼,笑着叫了我一声:“均泽。”
  她还叫我“均泽”。我的表字“均泽”。
  我心中陡然一酸,张了张口:“宝……王……”她未嫁之前,我叫她宝儿,如今却不能叫了。她嫁给景王之后,我叫她王妃,如今却也不能叫了。
  她笑了笑,道:“均泽,喊我沈夫人吧。”
  她还叫我均泽,却让我称她沈夫人。我心中不平,又张了张口,还是叫她一声:“宝儿。”
  我十分恬不知耻。
  我看到她只朝沈檀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我三人重新落座,又布置了一双碗筷。他们两人坐在主位,我坐在客位。
  又说了几句话,我同沈檀举杯欲饮,他手中的酒杯却让宝儿夺过去。
  宝儿道:“你今日喝了多少了?”
  在她来之前,我与沈檀已经饮了两壶了。沈檀早年受过毒伤,差点一命呜呼。如今宝儿应是小心的照料他,不许他饮酒。
  我想他此番与我共饮,必是要受宝儿教训的。我放下酒杯准备看戏,却看到沈檀用求救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愣,随即正襟危坐,笑道:“宝儿,我与沈庄主不过小酌了两杯助助兴。你看看,这酒壶还剩下许多酒呢!”
  实际上是两壶饮尽,换了一壶新酒。
  宝儿颠了颠酒壶,信我不会骗她,又嗔了沈檀一眼,对我道:“这么喝酒确实不尽兴。均泽,我陪你喝!”
  此等良机,我断不会拒绝,点头说好。
  我眼角瞥向沈檀,见他看我的目光中,竟含感激之情。
  我喝得更加畅怀,洋洋得意。不料沈檀这一生,也有感激我的一天!
  我问宝儿:“你这几年过的可好?”我看她脸色,也知她这几年过得很好,却还是忍不住问上一问。
  宝儿却垮下脸来摇头,说让一些琐事烦死了!
  我大惊,听她絮絮叨叨的抱怨。说她那糟心的远方侄儿近来又痴迷古玩字画,整日都流连古玩商铺,却又分不清真伪,让人唬两句便买回来。如今已经从她那里借了万把两银子了。
  她的儿子整日像个闷包,不言不语,她整日担心他日后不会同人说话了,也不知随了谁。
  她的女儿又是如何淘气,整日书不好好读,无不好好练,只想着如何去玩闹。也不知随了谁。
  说到这里沈檀插了句:“随了娘。”
  宝儿气得踢他一脚,我看着笑了。
  笑着笑着,又觉得腮帮子有些酸。
  我与宝儿喝了许久,直至天色擦黑,我才从水榭中告辞。虽是沈檀在侧,宝儿却确确实实陪了我一个下午。
  再者这一生能与二人冰释前嫌,我觉得我已此生无憾了。
  临行时,我又觉得不舍,思量着来年也请示皇上派我前来。
  人的心思可真是奇怪的很,明明来的时候百般不愿,走的时候却又万般不舍了。
  他二人亲自将我送到山庄门口。临走前,沈檀与我道:“等桃花酒酿好,我便托人送到相府。”
  我愣了一愣,谢过。看来桃花酒确实没有了,刚刚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檀又送我八个大字:“人生苦短,莫负良人。”
  我又是一愣,又谢过。
  我进了马车,掀开帘子再看,他俩携手宝檀山庄。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下子抱住沈檀的腿,叫着:“爹爹!爹爹!”
  那小丫头露了半边脸,一双眼睛极像宝儿。
  延陵长街上人来人往,人好,景也好,却总归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人生苦短,莫负良人。
  沈檀金玉良言,我将这八个大字放在心里好好斟酌。
  *
  我将这八个大字从延陵念叨回京城,却不知其深意。
  我与圣上详细禀告了延陵诸事,圣上笑我道:“爱卿先前与沈氏夫妇恩怨颇多,朕还怕爱卿对沈庄主颇多偏见,却不想爱卿对沈庄主的夸赞,竟是不吝辞藻啊。”
  我道:“沈庄主忠贞大义,日月可鉴,天地可表。臣怎敢非议?”
  “忠贞大义?”圣上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连爱卿都以为沈庄主忠贞大义,那沈庄主必定真的是忠贞大义之人了?”
  圣上抬头瞅了我一眼,又随手一扔,将一折子扔到我脚底下。
  我将那折子打开,看了两眼,又一点一点折起来,弯腰又递上去,“陛下,折子上所言,与当年众臣弹劾景王爷一般无二。陛下信了一回,难道还要信第二回吗?”
  折子是左羽呈上来的。
  我不知皇上对沈檀疑心为何如此之重,竟在我明察之时,又派遣左羽暗访。这左羽一访,竟还真访出一些疑窦来了。
  只是圣上敢疑,我却不得不谨慎小心,“陛下,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就如六年前……”
  “呵!”圣上冷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神带了些轻蔑,“爱卿如此畏首畏尾,全然不复当年风采。为相十载,倒是将你一身豪气磨没了。”
  圣上说的不错,为相十载,我确实不再是当年敢作敢为的荣正清。
  “是,臣确实是畏首畏尾,不敢妄加猜测了。”虽我变了,可圣上疑心未改。陛下疑心,我又不得不劝谏,“只是陛下圣明,沈庄主若是想反,早在六年前便反了,何苦等到现在?”
  “救我朝于水火,功成身退,不问政事。他若是如今要反,难不成如今看陛下荣登大宝,又心生嫉恨了吗?”
  眼看圣上被我一番言论气的吹胡子瞪眼,我也只垂首静立在一旁不置一词了。
  这十年,我与圣上意见相左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我少时便常常直言不讳的觐见,不过那时候我不知分寸,常常挨圣上的板子。
  我记得有一次圣上让侍卫打过之后还不解恨,自己亲自操刀上阵揍了我几下。
  这么多年来,我却依旧不长记性。
  不过陛下如今也同我一般年岁都大,已过而立,不再动不动便打我板子。
  他如今虽心中有气,也只是嘲讽的笑了一声,说:“朕倒不知荣相什么时候这么相信沈庄主了。”
  我还待为沈檀再分辩几句,圣上便不耐烦的挥挥手,“算了,此事朕自有决断,沈庄主一事不可不小心谨慎,朕虽疑虑,但也不会妄下定论。”
  圣上分明是不想再跟我聊下去了,我便告罪退下。
  “荣卿。”我走到金銮殿门口,听到圣上低声叹息着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见圣上站起身来,虽穿着明黄长袍,但隐在熏香炉的烟雾之后,有了几分萧索。
  他看此时的我也应是如此。
  “荣卿,三年前的事,该放下便放下吧。”陛下鲜少用这等语气跟我说话,“朕,也该放下。”
  我喉头发哽,说起来,三年前错得更深的,该是陛下。只是他是真龙天子,无错,也无人敢说他错。
  我知自己无礼,却没有应答,转身离开这红墙绿瓦的深宫。这一处,我无一刻不厌烦,又无一刻不留恋。
  若我真放下了,无非是有一天,我脱下这一身官袍闲云野鹤去了,若圣上知晓,定不会再劝我放下。
  *
  三月春寒,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今日休沐,有雨不得成行,我却又起了兴致,想去八宝楼坐一坐,便约了现如今的景小王爷云景深同我一道去了。
  这云景深便是沈檀同父异母的胞弟,幼时候在外历练,三年前沈檀离开京城,景老王爷后继无子,才将他找了回来。
  云景深十分不喜欢做王爷,当初听说沈檀要将王位传与他之时,悲伤的痛哭流涕,喝的酩酊大醉,骑着烈马绕着京城狂奔了一夜,最后倒在了丞相府门口。
  我好心将他救回府内,自此与他结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