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章念雨初(1/2)
白泽挠挠头,大喇喇地打招呼:“哟,娉婷来了啊!”
苏皓月娥眉微锁,认真审视这个突如其来的男子:一身黑色大衣和军靴衬出他的高个子,只是这人实在是浪费了好皮相:周身到处都是尘灰,头发也乱糟糟的,非常不修边幅。寒暄时语气爽朗,但笑容却“真诚”得过了头。她于察言观色一道浸淫多年:这位“白泽学长”,虽然不像骗子,却也虚实参半看不通透。
苏娉婷自然不会向她一般心思细密,可婉转却过犹不及,双颊微红,看向白泽:“学长,你这样……是不是太奶奶为难你了?她其实就是刀子嘴,你别放心上,尽管在这住下去。”
白泽听了,开心得溢于言表:“好好,那我就不客气啦!”
苏娉婷咬唇,趁高兴心虚挑明:“学长,只是明天你要搬到西厢这边来,不能住在祠堂附近了。”私下里可劲儿捏苏皓月的手。
苏皓月兀自苦笑:怕是待会要和姬大人好好解释一番。
白泽倒不在意:“哪里都好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啊,娉婷。”
苏娉婷眼神亮了起来,心上忐忑陡然卸下,说不出的轻松快意:“真的?学长你真不介意?”记得之前,她满口包票说苏家老宅三百三十三间,任君挑选。白泽一口就挑中了最靠近家族祠堂的屋子。现在临时要换,生怕他不高兴。
一开心,她语气娇嗔起来:“白泽学长,小姑奶奶送我了好多新的画笔和颜料,好些牌子我都没见过,你画画那么好,就给我讲讲呗。顺便也能挑挑自己喜欢的。”
白泽一愣,倒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个主意。他本想与姬云都商量正事,余光不由扫过去——
女人立在廊檐下,神情寡淡。也不抬眼,只双唇极快地动了一下,作出一字口型。白泽心领神会后,登时脸色一僵,忙笑呵呵冲苏娉婷道:“好,走吧走吧,咱们快走。”脚底抹油一般飞速挽着妹子溜走了。
当时苏娉婷正紧张看着白泽,生怕他不答应,倒没注意这厢两人互动。
苏皓月站在一侧,将每个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您认识白泽?”
“嗯。”她不打算否认。
“那您也知道白泽他要住这里?”
“我知道,不妨事。”
苏皓月得到答案,识相收口。哪知姬云都却反问她:“苏家今天来了客人?”
想到苏娉婷之前同她提起,苏皓月点头:“是,拍卖公司的人,来和苏恒谈生意。但被老太太拦下使了绊子。听娉婷讲,两人也挺聪明,一番较量,老太太机锋上没占到便宜。现在应该住东厢房。”好奇姬云都怎会突然提起她们,苏皓月笑道:“难道大人也认识她们?”
姬云都不答,兀自转了话题:“皓月,镇子里有裱画的地方吗?”
“交给我就好了。”苏皓月笑着揽活,“之前大人好些画都是城西汪老先生裱的,我说一声他明天来取就好。”
姬云都却难得否决了她的提议,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明日我自己去看看。”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影影绰绰。
埠街的夜市热闹非常,毕竟是整个镇子最有生气的地方。
“干嘛要买那地摊货?她说古董你还真信?一看就是不值钱的假货,回去拿小刀划拉两下,一准儿茬口都是黑的。不定从哪儿找的铅锡烧的,整了下糊弄做旧,还一口一古银,老一辈的嫁妆底。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好骗。”
“瞧着顺眼,买就买了。”
“……反正你花钱。你刚才吃了豹子胆?不怕她看到你,之前忙活得就全完了!”
“真难得。我以为这种夸赞,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云络彻底无语。
“你不是一直嫌弃我胆小懦弱,做不成事么?”
“……我那是心疼血样!你搞砸,我那些血样不是都白费了!江源死了,她你又叽歪说不能动,你说说,我还能从哪儿搞新的?”
“放心吧。饿不饿?”
这一问倒真把云络噎住,肚子早饿得虚软,街上各色小吃香气四溢,更催着馋虫。索性不再游逛,对坐在小吃摊一角,各自叫了小吃。热腾腾的煎饼果子上桌,云络呵口热气,搓了搓手趁热接过吃食,咬了一口。
她果然是饿了,烫得直呼气,却又吃得飞快,又招手喊道:
“老板,再来一份!”
苏澹月以手撑颌,眉眼温柔:“慢点儿,别烫着。”
云络虽然点头,但明显没上心,反而加快了进食速度。她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不知道里面塞了几层毛衣,鼓鼓囊囊的,毫无形象。这也是苏澹月熟悉的风格,没有任务的云络,只要不泡吧,整个人一向惫懒至极,灰头土脸。
像头没吃饱就过冬的萎靡小熊。
苏澹月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云络被她搞得莫名其妙,瞄了她一眼,转头催小摊儿,“老板,这边凉皮好了没?”
“来啦!”大刀凉皮拌黄瓜丝,捏几根豆腐条,和着牛筋面,淋上麻油和辣椒油,鲜爽辣香地装盘上桌,附上一双竹筷。
“老板,还有辣椒吗?我想加点。”苏澹月笑吟吟开口。
云络皱眉:“还加?”
“好吃啊。你尝尝?”她把凉皮推到云络面前。对方敬谢不敏,摇头:“不要,你是菜吃不完辣椒都要吃掉,而且不出汗不流眼泪不掉鼻涕,边笑边说好吃!到底哪里爽到你了?我看着背后发毛。”
苏澹月眉头一动,似乎觉得有趣:“怎么会发毛?我又不吃了你。”
“是觉得你很怪。辣得下不了筷子哪里好吃了。你味觉失灵了?”
苏澹月只是微笑。正如云络所说,她真的只尝了一点点凉皮,却把辣椒淡定地逐一吃完。
回到酒店门口,苏澹月没有倒车入库,开了车门,摸出一盒吗丁啉递给云络:“先上去吃四片,刚刚贪嘴痛快,待会儿又要叫胃疼。”
云络皱眉:“你干嘛去?”
“去苏家。”她踩下油门,打个急弯调头,“做些准备。”
云络不做声。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知道后备箱里,就是之前苏澹月向她借的血样——能够破了僵局,让白泽哪怕请来八方神佛,也在劫难逃的血。
*
次日,天空却阴沉如铁,不见阳光。
而叶瑾瑜也终于感到了苏老太真正的难缠和手段——苏恒居然始终没有出现。
她还是太小看苏老太的积威。
叶瑾瑜面沉如水,心里迅速编排战术。
“叶小姐,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青年男子严谨地致歉,瑾瑜虽然不痛快,但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发作:“不要这么说,苏宇先生。这不关您的事。”
“父亲没想到祖母会这么固执。”苏宇扶了扶眼镜,“老人上了年纪,对家里的旧物都很在意,能留着的都不愿转手。而且这尊大鼎每年都要祭祀,如果迷信一些,积了香火的东西,更加不会卖。”
叶瑾瑜脸上浮出冷笑:“苏宇先生,我理解老太太的心情。不过,我又不是来勒索,更不想骗人,就是踏实本分做个生意。说不拢了,那就再换个条件,咱慢慢儿来。大家和和气气的,哪能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她语速越来越沉稳,明显已经完全调整过来。
“再多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决计不敢跟老太太叫板。苏宇先生真不用操这份心,”她悄然感慨,叹气似在苦笑,“我是吃收宝贝这口饭的,圈子就这么大。传出去我‘明着收东西,暗着逼人出宝贝’,这就是砸了自己饭碗。”
话入苏宇耳中,无比诚恳。
“那叶小姐的意思?”他下意识软了口吻。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一拍即合的好事?”叶瑾瑜竟然放松地笑了,“换个角度想想,要买卖都是两句话的功夫,我岂不早失业了?”
在这个当口,仿佛全然未察觉苏宇拒绝的态度,愈发自然亲切。
似在谈天气一般,举重若轻:“万一老太太一点儿都不拦,我还得多长个心眼:这真是老板想要的宝贝么?好东西谁都舍不得,如果真一大家子人都巴不得它出手,我还真怕其中有诈。”
她揉揉眉角,笑容平实:“我可怕得很。收到假宝贝,十有八|九就得转行了。”
“鼎一直放在祠堂,不会有假。”苏宇认真解释,仍然严肃得很,“叶小姐请不要多想。”
“那是,苏恒老师都赞口不绝的宝贝,我哪敢置喙?”她笑笑,“老爷子的信誉,圈子里谁不认?”
苏宇隐约觉不对劲,却找不到端倪。
叶瑾瑜真真假假地叹气:“上次老爷子说,老宅每年都要投钱修缮一番。我进来瞧着有些窗户掏雕涂层剥落了,想来今年还没开始?”
“今年不修。”苏宇硬邦邦答道。
“哦?”叶瑾瑜眉头微微一挑,似在讶异。
苏宇谈得有点难受,他又是非常直线的实验思维,也没任何抹不开脸面的感觉,直接生硬转回话题:“叶小姐,关于鼎的事,我想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谈的。”
叶瑾瑜恍若未闻,竟是沉默地轻轻颔首:“唔。现在想想一年一修,确实成本不小。民俗博物馆运营起来应该能收回些利润。不过苏老师大概还是觉得不划算吧?”
她眼底闪过深深可惜:“我倒是觉得惋惜,老宅实在难得。实打实地算,这宅子肯性比鼎宝贝多了。”她竟然稀松一笑,“苏宇先生大可放心,我可没买这宅子的胆量,更别提资金了。”
苏宇动动唇,吐不出自然的接话。
她竟好似陡然来了兴致:“老太太想必最得意这宅子。”沉吟片刻,望了眼没反驳的苏宇,“下回得劝劝苏恒老师,只要不是太难,该修缮的还是得修。老太太宽心,一家人住的也舒服。”
苏宇脸色有点难看。
“叶小姐,我觉得……”
“既然见不着苏老师,本着良心我也要厚脸皮,劝劝您。”叶瑾瑜笑容一收,眼中尽是肃然,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竟咄咄逼人似寒锋出鞘,逼视苏宇。
“您好歹是苏家长孙。这宅子一年一修的大事,不能拖。”
“叶小姐管的太宽了。”
叶瑾瑜微笑丝毫未变,只是锋芒尽显:“您不卖鼎是孝顺,可不修宅子就孝顺了么?为什么没修宅子,相信苏宇先生您知道的,还有苏恒老师,都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不是?”
谈判要进退自如,柔刚并济。输赢的关键,就在于节奏。
现在到针锋不让的时机了——
叶瑾瑜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之前她就觉得奇怪,夏总出一千伍佰万起价,商末周初的四足青铜无盖方鼎,去年同期香港拍价折合人民币989万……夏总尚未见到实物,就开口这个价,也给足了诚意。但对方一边说交易,一边含糊其辞,怎能不奇怪。
叶瑾瑜不仅查到了苏家在当地的权势,还查到了苏家目前正面临的财务周转困难。
别提修缮老宅,只怕想继续维持大家族的体面,都不容易了。
苏家,不过有个漂亮古朴的家族壳子罢了。
所谓家业凋零千金散尽……正活色生香上演着。
否则,苏恒老师怎会私底下联系夏总,要把传家的祭鼎都卖出去!
“三个月前,您母亲名下公司投资矿业,一举拿出超过70%的股份。本来势头好,谁知道政策变得快,钱被套了不少。苏夫人的难处……相信苏宇先生身为人子深有体会。问题到底有多大,需要怎么补窟窿,您想必也想过。还是说人穷志短,打算两手一撂,做个黄粱美梦,认命算了?”
叶瑾瑜的强硬如芒刺,一旦显露,那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苏恒老师一生正派,一向对龌蹉事避之不及。突然给他几千万的亏损,就算再淡定,也很难不捉襟见肘。苏宇先生,我说话直,您不喜欢听大可叫我住口。只是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一千多万不多,却足以您海归后将家族企业力挽狂澜了,您觉得呢?”
她不是好惹的,苏宇也非善类:“叶小姐准备很足。但是苏家孝字为先,老人不肯,就算开价再高,小辈也不会去碰!”他厉声高喝。
叶瑾瑜却听得似笑非笑:迫而不乱,逼而不骂,又到了该缓言宽慰的时候,不过大约得转移下注意力。
她不急不迫,悠悠然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苏恒老师的意思?还是说,两个都不是,只是用来堵我这张嘴的漂亮话?”
苏宇凝视她:“有区别吗?”
叶瑾瑜笑而不语。
这笑容看得苏宇心跳微快,他见识了这女人的口才,而且隐约感觉事情还没完。
她不肯乖乖离开,确实就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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